第1章 第一章

“玺香园的日货都下架了!他家今日关门不应客,我心里还纳闷来着,再仔细一看,里面分明有人,原来是灰溜溜地下货呢。”

民国二十二年的上海,南市南阳桥康悌路底的一家院子里,一个穿着一身竹布长衫的活计跑进门,乐呵呵道。

他向坐在院子中间石凳上的少女扬了扬手中的布袋:

“阿聊,如今大家都抵制日货,你最怕的东洋鱼再也运不进来了,你以后大可放心了。”

阿聊闻声,从石桌上摞得一堆一堆的古籍中抬起头来,没理他的打趣,平道:“买来了?给我吧。”

她膝头、手边都是摊开的书,手里还握着笔,一起身一定要牵连一片,邹广于是道:“还是我来吧?”

“你挑的鱼师公瞧不上。”

邹广也不恼,嘿嘿一笑:“我的心若是有你的一半巧,今天坐在这里校书的就不是你了。我就是看你辛苦罢了,师公平生最爱吃鱼,你却死活见不得鱼肉,还次次都要帮他挑鱼刺。”

阿聊见不得鱼肉是因为小时候吃伤了,那时候她父亲刚离世,她母亲独身拉扯着五个孩子,她是最大的那个女孩儿,在嗷嗷待哺的年纪,她每天吃的最多的却是一种从日本运来的鱼干。这种鱼除了便宜以外毫无口感可言,她当做主食一直吃到七岁,直到她母亲将她送人。

从那以后,她甚至连海边都不大愿意去了。

卢公乃卢燕济,他好鱼,是因为早些年写文章得罪了慈禧进了大狱,两年牢饭把他的牙齿和胃都糟蹋坏了,因此到了晚年颇爱一些绵软腐烂的东西,又是在海边长大的,对鱼肉的痴迷简直到了餐餐必须见鱼的程度。

小南门有一家店专做各种面,卢燕济每每瘾犯,都要写下一张纸条叫人按着要求做一碗,邹广跑腿跑得多了,背都能背下来了:两鲜,宽汤,免青,意思就是要加鱼,多汤,不要葱。

邹广腿脚勤快,进屋放下东西就又去替阿聊搬书,边搬边道:“西房窗前栽了竹,光照不进去,你整日坐在里面对眼睛不好,像这样多出来晒日头才好,你也别嫌麻烦,我以后日日都帮你搬。”

“好,谢谢阿广。”

“你这姑娘,说了多少次了,叫阿广哥,我比你年长!”

卢燕济宿在二楼阁楼,此刻大概是午睡醒了,才吸罢烟,嗓子有些哑:“阿聊!”

“哎。”阿聊应了一声,依旧坐着挑刺没动。

灶房里帮灶的厨娘杜兰用胳膊肘戳她:“你卢公叫呢!”

阿聊冷不丁道:“叫阿聊是无非几种:要饭,倒痰盂,扫烟榻。叫阿广也无非几种:跑腿,扫地,搬椅子。”

“这个时候叫我,准是饿了。”

杜兰笑着嗔她:“你这小囡,不说话就不说话,一说话就夹枪带棍,我邻居王裁缝说她们打北方来的人都是直性子,从你这里我算是领教了。”

这时忽然有人打门,邹广跑过去应门,半天后又一个人飞奔回来,杜兰问客呢,邹广看阿聊一眼,脸色为难:“那个姓霍的又来了。”

霍因家里开香烟公司的,当初为了求卢燕济的一笔字,专门投其所好送了好些名贵烟,那会儿卢燕济虽然没收烟,但霍因屡屡登门,两个人一来二去的也算是结识了。

最近则不同,日本人的魔爪在东北越张越大,自五四以来中国人抵制日货的运动又如火如荼地进行了,群众纷纷自发抵制日货,上海的各日商眼看生意要黄,有弃货不卖的,有自认倒霉的,也有像霍因这样想歪招的。

原来是卢燕济的篆书乃上海一绝,懂行的人多来求字,霍因为把手里这批日本烟卖出去,于是来找卢公在烟盒上题字。卢公晚年无官职在身,别无收入,唯有卖字为生。

卢公本人更是对钱财不屑一顾,自妻郭氏亡后,因为不善理财,入不敷出是常有的事。

不过钱再难挣,霍因这种人阿聊是绝对不帮的,他前几回来也都被卢燕济谢绝了,这回又来,显然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阿聊起身朝外走,顺手抄起一只笤帚:“让我看看。”

霍因在门外铆足了劲喊:“卢公!看我给您带什么好东西来了,杭州‘方柿’,您之前就说好这一口,我今日特地从杭州给您买来了!”

这时便听见卢公道:“让他进来。”

门一开,霍因笑脸凑上来:“卢公,今日我又来了,有句话实在是不吐不快。您说这五四以后,国人还有几个认得小篆呀。我说,反而是咱们这群有‘烟霞瘾’的雅人,吸一口烟,再赏这一笔字…”

卢燕济从房里出来,眼皮都没抬,略抬抬手指,霍因猜不透意思,先住了嘴,邹广看明白了,把那篮柿子抬到他跟前,又帮他抬了一把太师椅。

卢燕济撩袍坐下:“阿聊,阿广。”

什么吩咐没说,阿聊和邹广默契地各自搬一个小圆凳,围着那篮柿子坐下,三个人二话不说,一人捡一个柿子开吃,都不说话不消一会儿,篮里就见了底。

卢燕济咂完第六个,拍拍手,邹广赶忙扶他起来,他又进屋去,丢下一句话:“阿聊,送客!”

“哎卢公…”霍因傻了,想追,阿聊拿起笤帚就开始扫地,杜兰也从灶房里出来,有模有样道:“阿聊,我昨日米饭煮多了,你待会儿去看看巷子里那个大黄狗还在不,送给狗吃吧,也不算浪费!”

霍因算是看明白了,啐了一口摔门而去:“老古董装清高,迟早饿死你,咱们走着瞧!”

门外的庄屏见他从明园——卢燕济给自己的住处起的雅号——里出来,嘴里竟还骂骂咧咧的,正好她在气头上,不惯着人,直接呛回去:“哟,一个不留意您怎么就进了明园了,垃圾场在外头,不在这儿!”

“你——”

庄屏扭头就走,进去关了门才问阿聊:“又来人了?赶得好。”

等到霍因走远了,耳根清静了,卢燕济才从门帘后面出来,啐回去:“卖那些净坑害人的东西!让我帮你,没门!”

阿聊从篮子里取柿子:“您原来也知道抽烟坑害身子呀。”

卢燕济一愣,随即很气弱地哼了一下。邹广油嘴滑舌地帮嘴:“古人云,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师公虽不到七十,这一把风骨可早就堪比彭祖!如今好口烟怎么了?”

庄屏笑嘻嘻的讽他:“邹阿广,念了几篇古文就忘形了?”

阿聊白他一眼:“男人最会帮衬男人。”

庄屏听见这话,愣了一下,上来一把拥住阿聊的手:“神阿聊,妙阿聊,你怎么这么会说?我今天找你就是因为这个!你不知道,今天可把我给气死了。”

邹广本不打算继续和这两个伶牙俐齿的姑娘掰扯,但奈何天生性子热,忙问:“怎么了?”

“你不知道,前几日我小妹就说她发觉我爹这几日不对劲,不嚷着喝酒了,好像有什么别的瘾了。我今日特地请了半天假回家,想问他,结果正撞上他在屋里抽大烟!被我撞见了还不承认!我赶紧找我二伯,想让他劝劝我爹,你猜怎么着?这才是最让我生气的!”

“我二伯居然说我爹是可怜人,四个女儿一个都嫁不出去,愁得没法了,这才抽上了大烟!你说这是什么歪理?我大姐二姐都在码头做工,赚的钱多着呢,我在学校里当老师,我小妹马上要读大学,四个女儿一个赛一个得省心,他到底愁什么?实在是把我气坏了,看见你家门开着,我想也没想就进来了。”

阿聊十分严肃地帮她想对策:“庄伯必须要看住了,千万不能再给抽了。”

庄屏说得激动,眼眶也红了:“唉,我们四个都商量好了,轮流回来守着他。”

阿聊把手里剥好的柿子喂到她嘴边,“别气了,这柿子可甜了,尝尝,你们要是没时间,随时叫我,我过去帮你守庄伯。”

“不说我了,你上学的事情怎么样了,卢公同意了没?”

“说了,还犟着呢。”

邹广在一边跟庄屏解释:“你也知道师公一向瞧不上什么‘新文化运动’,自叹晚景悲凉,一身国学后继无人,见阿聊聪明,打心底里喜欢她,于是动了心思,想把她留在身边自己教导呢。”

庄屏拍拍阿聊:“你也别在意,我爹当初还不同意我们几个读书呢,你看他给我们四姊妹起的名字:静、凝、屏、敛,就差把恭淑娴良四个字刻在我们脸上了,可我们还不是都抛头露面的,活得好着呢。”

庄屏就是这么个人,什么悲事从能笑着说出来。阿聊从这话里听出几分伤感,沉吟一刻,一本正经道:“可是你姓‘庄’,谐音‘撞’,撞屏,意为破除屏障,其实反而是好意呢。”

庄屏笑了:“你呀,鬼机灵鬼机灵的,不愧是卢大师的门生,这说文解字的本领也是叫你学会了。阿广,你学着点,平日里嘴巴放聪明点。”

她两三口吃完柿子,站起来要走:“行,若是学费上的事,你尽管开口,反正我也是要供我妹妹阿敛读书的,多供你一个也就是咬咬牙的事。这会儿我也该回去了,我爹还在家张口等饭呢。”

说完去灶房抓了把瓜子,风风火火地又走了。

阿聊望着她的背影盯了一会儿有些出神,半天才缓过来,邹广知道阿聊这个人性子闷,不爱说话,所以他自己老是嘴不停:

“阿聊,我今日去游半淞园了,看见湖里的游船实在是新鲜得不行,咬咬牙出了铜元六枚坐了一个小时,可算是过了个瘾。回来的时候看见陆家浜中华职业教育社明日要放戏,叫什么...叫什么...哎呀!”他一拍脑门,记不起来了,“哦对,叫什么没脚的女人,哎呀我眼馋死了,想看,但明日不行,我没空,你帮我去看吧,看完回来讲给我听,好不好嘛,阿聊。”

阿聊看邹广一眼,明日她确实有空,卢燕济每周给她和邹广每人各放一天假,说来也奇怪,卢燕济自称“瞧不上甲辰年(1905年)之后的一切东西”,对两个孩子却是主张他们多出门,多见识。

今日是周六,明日便是阿聊放假的日子。往常阿聊几乎不出门去,一个人闷着看书。邹广和杜兰都担心她,一合计,才想了这么个招来,想哄阿聊多出去走走。

阿聊心里清楚,最终轻轻嗯了一声。

不过她补了一句:“阿广哥,你啥时候忽然对女人感兴趣了啊,这戏的名字不是什么什么的女人么?”

“啊唷我哪是...我才没呢...兴许是叫什么的太太吧,我记不得清了。”邹广知道她故意的,脸还是刷的就红了,解释不清,撒腿就跑:“师公的痰盂该清了,我、我这就去。”

阿聊是女主的小名,目前这么叫是有原因的,(不是不用心起),后面会改。

以及可能男主前期的出场比较少,是因为比起爱情故事,我想先写好一个女孩的成长故事,所以希望大家可以多多支持,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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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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