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笑话

柏溪雪永远不会忘记那个百无聊赖的下午。

那是很无聊的一天。靠近北回归线的太阳拉出漫长又干燥的白昼,九岁的柏溪雪刚刚吹灭了生日的蜡烛。公主裙、钻石王冠和仙女棒,柏家的每一颗树上都落满彩带和纸花。整个白天佣人们都在清洗飘在泳池里闪闪发光的金粉,她无事可做,吵着闹着要赖在她大哥屁股后头,当他的小尾巴。

08年的街道上飘满奥运会的彩旗和歌声,美国华尔街的黑天鹅尚未扇动翅膀,吹起雷曼兄弟银行破产的泡沫,柏家的公司也还未在金融风暴中历经逆流的洗礼,从此成为集团巨鳄。

那时柏氏还在做光磁产业,总部只有一栋租来的大楼,深蓝色的玻璃整洁明亮,台式电脑主机风箱嗡嗡作响,冷气吹起风叶前的红丝带,带来千禧年代蓬勃向上的气息。

公司没人认识柏溪雪,但是人人都认识柏行渊。那时的柏行渊刚刚二十出头,已经是公司众望所归的下一任继承人。

他抱着柏溪雪向众人点头致意,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顺理成章地落到柏溪雪身上,目带友好与艳羡——那个穿着蓬蓬裙、头戴钻石小皇冠的小公主,名副其实地含着金汤匙长大,在还未了解眼前景象为何的年纪,上天已经注定她将作为掌上明珠千娇万宠地度过这一生。

但那对柏溪雪而言只是寻常。她坐在柏行渊的办公室上打哈欠——公司远比她想像的无聊,没有旋转小马,没有秋千和泳池,只有数不清的埋头在电脑前敲键盘的叔叔阿姨。

柏行渊一忙起来就顾不上他。老爸也不知道去哪了,于是平时偶尔能见到的和气温柔的秘书阿姨也顺理成章地不在。

只有一个被吩咐照看她的员工亦步亦趋跟在她屁股后头,柏溪雪嫌他烦,只自个叽里咕噜地在公司里溜达,揪下一片绿萝叶子,又躲进窗帘后头,披挂着窗帘布演七仙女。

尘埃飞扬,那员工低声惊呼,把她从满是灰尘味道的窗帘后解救出来,让她乖乖坐在沙发上,给她讲西游记的故事。

太无聊了。柏溪雪翻了个白眼,自顾自从沙发上跳下来,径直走向了她爸的办公室。

老板的办公室,普通员工哪敢踏足?她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感觉世界终于安静了下来。

会客室可比外头的格子间气派多了,隔音也好,柏溪雪仰头看着墙上墨汁淋漓的四个大字:室雅兰香,并不懂得其中的意思。她只是窝在皮沙发上打了个小盹,拿柏正言的昂贵茶具玩了会过家家,又把翻出了公司的样品光碟,把它当成飞盘飞。

咻。

泛着彩光的光碟飞到了办公桌底下的缝里。她钻进桌子底下掏,一抬头看见桌肚在头顶,就像躲进了一个小小的秘密城堡。

这个想法让她兴致盎然,就像捉迷藏,柏溪雪躲在桌子下,津津有味等着谁最先发现她。

外头的人看不见办公室里头的光景,她在里头等啊等啊,时间像麦芽糖一样又黏又长,终于,在她困得快要头点地,忍不住要钻出桌子的时候,吱呀,办公室的门终于被打开了。

皮鞋率先踏入,紧随其后是高跟鞋轻盈声音——终于有人来了!

柏溪雪打了一个激灵,只觉心脏快要跳出喉咙。

恶作剧心情骤然充盈小小胸腔,像只被充满气的氢气球,鼓涨涨地蓄势待发,只等谁拉开办公椅,由她怪叫跳出,带来这个无聊下午的第一声欢快尖叫。

然后,办公室里响起了女子惊叫喘息的声音。

柏溪雪睁大眼睛,愣在了原地。

紧随轻声惊叫的,是皮带窸窣抽开的声响,随后,头顶办公桌传了轻轻的一震——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放在了办公桌上。

有人咬着唇,低声埋怨:“柏总,您吓了我一跳。”

柏正言的声音响了起来,那在柏溪雪短短人生中最熟悉的音色,此刻隔着实木桌板闷闷地传来,像梦一般模糊又清晰。

“……你今天穿的裙子很适合你。”

拉链被拉下的声音,顺滑而轻柔,如同丝绸柔腻地摩挲过耳际。有谁低声娇娇地笑了起来:“那也不能在这里,溪雪今天不是来公司玩了吗。”

“我锁门了,”漫不经心的声音传过来,“这个时候不吃醋了?”

“她就是个小孩,我吃什么醋,”有人吃吃地笑,声音却带上了潮意,“就是她每次见到我都喊我秘书阿姨,我有那么老……啊……”

柏正言似乎低头吻住了她哪里,声音变得含混:“你当然不老……”

办公室里没有人再说话,冷气依旧呼呼地吹着。在那一刻近乎窒息的寂静里,两人似乎吻到了一起。衬衫在摸索中无声地被褪下,堆在地板上的模样,透过桌底的缝隙落到柏溪雪的眼睛里。

一只浅口高跟鞋孤零零地落在地上。柏溪雪匍匐在冰凉的瓷砖上,透过那一线小小缝隙,看见父亲的皮鞋就在眼前。

那样的近,仿佛她的鼻息随时可以打湿那闪亮的皮面,留下模糊的水汽。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头顶的桌子开始小幅度地摇晃起来,伴随着令人脸红心跳的声音,有文件哗啦掉下了地,没有人去捡。柏溪雪用手捂住了嘴巴,想要逃走。

但是她无处可去。就在一桌之隔,那个平时对她很温柔的、偶尔会开车替柏正言接送她上下课的秘书阿姨,正躺在她的头顶,与她的父亲纠缠在一起。

柏溪雪想要呕吐。

她用力咬住了手背上的皮肉,控制自己不要发出啜泣的声音。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本能意识到自己此刻目睹了最不应目睹的事情。

她害怕。所以只好浑身冰凉地瘫坐在地板上,等待令人绝望的时间,一点、一点地溜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头顶的声音终于停息。柏溪雪等待着,等待着,直到关门的声音再次响起,她才慢慢地、小心翼翼地从桌子底下爬了出来。

办公室静悄悄的,“室雅兰香”的书法依旧安然地挂在墙上,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柏溪雪鼻尖闻到若有似无的腥气,她盯着洁白宣纸上那一枚血滴般的小小红印发呆三秒,蜷起的手心里,因为手掌长时间地撑在地上,也留下一片鲜红的印子。

她忽然向外冲去。

办公室外依旧是一片忙碌的景象,井然有序,与一个多小时前没有分别。

好像有一大块铅在胃里一直往下坠,柏溪雪紧紧咬着牙关,要和这坠向地心的重力对抗一样向前奔跑,鼻尖却始终萦绕那种令人作呕的味道。

她横冲直撞,一颗炮弹一样,不管不顾地推开所有人。一直到跑出公司,跑出电梯,冲到大楼前的广场上。

午后炽热的阳光一下子倾泻下来,眼前的景象骤然开阔,柏溪雪的脚步却停了下来。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了。

正是暑假的时候,广场上大块大块的大理石砖,在**的日头下白花花地晃人眼睛。路过行人好奇地打量着她,看她闪着光的蓬蓬裙和乱糟糟的头发。九岁的柏溪雪茫然地环顾四周,一下子想起无数个保姆嘴里被人贩子拐卖的传闻。

她不敢再往前走了,但也不愿意回头。像一只无头苍蝇,在广场公园里茫然地乱走,直到走到一个花圃的角落,茂密的小灌木丛勾住她的裙摆——柏家的花园里从没长过怎么没有眼力见的植物。柏溪雪伸手用力去扯——刺啦!

蓬蓬裙外头那层闪亮的罩纱一下裂成了两段。

她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那大概是她这辈子哭得最伤心的一次,当真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小女孩年纪太小,还不懂得什么叫做伦理,什么叫道德。

只是第一次面对成人世界的恐怖,如童话里这不可名状的恐怖,**裸地剖开在孩子的眼前,好似对童年的一场屠杀。

不能理解,也不能说出口。她嘴张了又张,却只能嚎啕大哭,好像要将肝肠哭断,才能发泄出呕吐般的难受。

不记得自己那个时候哭了多久,或许半个小时,或是只有五分钟。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头顶的灌木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一个扎羊角辫的女孩探出头来,挥舞着手里一串红艳艳的冰糖葫芦,忽然回头大声喊到:“姐!这里有个妹妹在哭!”

一个更高挑一些的女孩子跑了过来,扎着紧紧的马尾辫,好奇地弯下腰,和哭成花猫似的柏溪雪打了个照面。

她惊异地瞪大了眼睛,一颗汗珠随着她低头的动作掉下来,柏溪雪看到她漆黑额发沾湿脸颊,眼睛里倒映出自己哭花的脸。

“你怎么哭啦?”那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绕过灌木丛,在她面前蹲下身来。

一张雪白柔软的面巾纸被递到她眼前,散发着淡淡的香气。柏溪雪仰起头,被女孩擦去眼泪,闻到她白色t恤上洗衣皂的气息。

干净得叫人安心。

她呆呆地看着她,一下子忘记了流眼泪,只眨巴着雾气蒙蒙的眼睛,呼吸间啵地一声,一个晶莹的鼻涕泡从鼻子里被吹了出来。

就像是电影的慢动作,马尾女孩错愕地瞪大了眼睛,咬住下唇,最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好丢脸!柏溪雪又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那就是她和言真的第一次见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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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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