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雨穗终于受不了了,哭着跑回了家。
第二天早上,她没有来上学。班主任出现,横眉立目,把全班同学都训了一遍,罚跑操场二十圈。
没想到,这反而激起了青春期小孩的叛逆。
矛盾彻底被激化,陈雨穗成为了全班公认的叛徒。这一次,流言蜚语甚嚣尘上,甚至蔓延到了她的家庭。
大家都知道她和姥姥相依为命,于是有人传言,陈雨穗的妈妈是在外头卖“那个”养活她们家的。
有人悄悄说:“听说她是回家路上,被流浪汉尾随了,推到田里,所以第二天才没能来上学。”
“流浪汉定期给她钱呢,不然她哪里有钱穿新衣服。”
陈喜妹住在陈雨穗隔壁,听到这件事情,气得和那个人打了一架。给对面揍了个乌青的眼眶,然后又被班主任在班门口罚站。
于是,又有人说她和陈雨穗是情敌,两女争一男,也有人说她暗恋陈雨穗,是“恶心的死同性恋。”
陈雨穗就这样彻底被孤立了。
不清不楚的消息被同学带回家,于是两个村庄都开始流传,班上有个和男男女女乱搞,妈还在外面“卖”的坏女生。
没有人记得,事情的起因只不过是一包卫生巾而已。
最后,再也忍受不了这一切的陈雨穗,到村子仓库里捡了半瓶百草枯,将它喝了下去。
陈喜妹低下头,拉开拉链,从书包深处窸窸窣窣地翻出一张纸片,递到言真面前。
“喜妹,谢谢你帮我。但我觉得我只能以死证明清白了,对不起,我们下辈子再做好朋友。”
是陈雨穗的遗书。
“以死根本不能自证清白。”
言真轻声说,忍住落泪的冲动:“当我们闭上了嘴,别人就能用一千种谎话,将真实覆盖。”
她又想起言妍。
因为手无寸铁,所以只能用自我伤害的方式,绝望地对抗世界。
“有时候,”陈喜妹低声说,“我觉得是我害了她。”
言真侧过头看过去,正好看到女孩低垂的头,纤细的后颈上,短短的寸头,一根根头发不服气地刺猬一样立着。
她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对方的头:“不是那样的。”
“你是好孩子,你只是勇敢地保护了自己的好朋友。”
“我其实和她不熟,”陈喜妹却瓮声瓮气地说,“她住我隔壁,考得次次比我好,每次出成绩我妈就用这个理由来骂我。”
言真不合时宜地,有些想笑。
她其实心里有一丝动容。
秋末冬初的天,总是这样湛蓝而寒冷,一大块冻玻璃似的挂着。坐在田埂上,日照西斜,能够看见远处起伏的山峦,在阳光下分出晴翠寒蓝的阴影分界线。
巨大的风车正在远处缓慢地旋转。
言真出神地看着远方,用一种自己都觉得像在梦游一样的声音低声说:“其实我也有一个妹妹,遇到了像雨穗一样的事情。”
“虽然那个时候的我,没有勇气像现在这样调查。”
“但是,如果那时候她能够遇见一个像你这样帮她说话的人,我想,我一定会非常、非常感激。”
“所以我觉得,在雨穗心里,你应该已经是她的朋友了,哪怕之前你们不熟。”
她想了想,冲女孩微笑:“所以,等雨穗出院了,你去看一看她吧。”
“带着我们写好的报道,那个时候,谁要还是还敢乱说,你就揍他。”
喜妹笑出了声:“你们城里来的人,怎么也这么不文明。”
“我本来就不是什么文明人呀,”言真举起脚给她看,“你看,我脚底还有牛屎呢。”
“我说怎么臭死了!”
这句之后,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洁白的风车还在缓缓转动,隔了这么远,还能听见它的声音。
一条浅浅的小溪从她们脚边流过,这应该就是东溪村的那条小溪。冬天雨水稀少,水位也随之下降,露出晒得发白的石头,绕着田埂一路蜿蜒。
她们出神地望着远方——春山如笑,山头那朵金色的云,等到春天,会化成雨水吗?
“喂,”陈喜妹用胳膊肘捣了捣言真,“你是城里人,你说说,山那边有什么吗?”
“山那边啊,”言真眯起眼睛想了想,“山那边是镇子,镇子后面是山,山后面又是山、河水,还有大海和更大的城市。”
“世界就是这样层层叠叠的,到处都是人,你一路向前走啊走啊,只要走得够远,就会发现自己回到了原点。”
她闭上眼睛,想起二十出头的自己,乘坐飞往异国的飞机,几番中转穿过云层,看见月光下的红海,波光粼粼,只觉心神震动。
原来这样的日子,也已经远去了近十年。
十年弹指一挥间。
“讲废话嘞,”女孩不客气地翻白眼,“地球是圆的,你以为我没上过地理课啊。”
“喂,”她又问,“那你觉得读那么多书,有用吗?”
言真失笑:“这个问题有点难回答。”
毕竟,她之前混成这幅惨样,要说读书有多大用处,实在是没有说服力。
更不要提人生识字忧患始,懂得了越多,就越发意识到时代的宏大寂寥,意识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而自己不过是车轮下一粒渺茫的微尘。
“但是,读书还是有用的吧。”
“你有没有觉得世界有很多不公平?就像雨穗这件事情一样,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大人对小孩子、有钱人对穷人、男人对女人的不公平。”
“如果不识字,不读书的话,我们可能很难意识到这样的事情叫做‘不公平’。”
“就像以前的人,不会知道地球是圆的一样。”
“读书让我们用一种全新的角度认识世界。因为有了‘不公平’的定义,我们才会意识到恃强凌弱是不公平的;因为有了‘伤心’的定义,我们才会意识到,流眼泪是痛苦的。”
“而我们没有必要一直忍受不公和痛苦——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她歪过头问。
喜妹迟疑:“呃……我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
那个词语卡在喉咙里,吞也吞不下,吐也吐不出。
言真对她轻轻地一笑:“这叫权力。”
“定义和话语的权力。我们不应该把说话的权力,让给别人。”
去说话吧,大胆地说话,说想说的话,说真实的话。
“只有这样世界才能听到我们的声音。”
她说完了话,两个女孩子静静地靠在一起,看溪水从脚下流过,发出潺潺的声音,也不知道会流到山外的哪里去。
或许会流向大海吧?
或者,在中途成为一朵云。
陈喜妹沉默地发了一会呆,然后她踢了踢脚尖的泥土,郑重其事地站起来说:“我知道了,谢谢你。”
“我也要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言真仰头看她,“喜妹,你想在报道里署名吗,可以用化名。”
“嗯……可以啊,”她想了想,随手指向天空,“那就叫云吧。”
穗子会成熟,雨会流向海洋,云会飘向天空。
言真忍不住勾起嘴角:“明白了,小云。”
“那我回去写作业啦,拜拜。”
“拜拜。”
言真目送女孩的身影消失在芭蕉叶之后,随后自己也准备转身离开。
恪尽职守的大黄过于生猛,她实在不敢以身犯险,决定还是绕个远路。
于是她顺着溪边,正要绕过一丛芦花,芦花深处却忽然站起来了一个人。
“!”
要死啊!她被吓了一跳,腿一软,这么一屁股跌到了地上。
好痛!言真心里难得地飚了一句脏话。她惊魂未定地抬头一看,一身警服竟然出现在眼前。
居然是在陈雨穗门口站岗的那个年轻女警。两个人的目光撞在一起,彼此都有一种惊慌失措的尴尬。
“呃……你没事吧……”她伸手,将言真从地上拉起来,“我不是故意偷听你们讲话的……”
“我只是……呃——下午刚好不用执勤,正好明天就结束这个外勤任务了,所以想着躲起来和朋友连麦打打排位赛。”
她尴尬地说:“没想到你们正好来了这里,我又觉得好像不能打扰你们……”
言真忍不住撇了一眼她的手机,屏幕一片漆黑。如果是她和喜妹一坐下,对方就不再说话了,按这个时间算,她的排位赛应该已经死得不能再透了。
她的目光不由得带上几分同情:“没事。”
“真不好意思啊哈哈,要没什么事情的话,我就先走了……”对方嘿嘿干笑,往前走去。
正巧是朝着芭蕉树的方向。
言真:“你等下……”
“汪汪汪汪汪!”
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狗叫声。
言真目睹对方又默默地把头调了回来:“呃……”
“没关系……”言真真心实意地说,几乎真的要同情她了,“我也怕狗,我们一起从大路走回去吧。”
“……”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走到了一起,不知道为什么,气氛有一丝叫人抓耳挠腮的尴尬。
言真有些受不了:“我叫言真,你呢?”
“……林燕然。”
“燕然已勒?是个好名字。”
但不是一个粤语好念的名字。言真猜测,她应该是外省人。
两人又归于沉默,言真恨不得脚下有地砖可以数。
过了一会,对方似乎下定了决心,要打破这透明的焦灼,忽然开口说:“对不起。”
言真正在埋头数不存在的地砖:“没关……啊?为什么要对不起?”
对方的脸腾地红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她字斟句酌地说:“之前执勤的时候对你们态度不太好,对不起。”
言真终于恍然大悟,原来对方居然在尴尬这个。
这年头这样的老实小警察真是不多见了。她默默地想,才发现脱了警帽,对方原来有一张犹带稚气的娃娃脸,一张嘴就露出一颗小虎牙。
看起来是刚刚从公安大学毕业不久,下基层来历练的。
言真于是忍不住摆手:“哎,哪里的话,这也是你的职责所在,毕竟事发突然,我们干记者这行的,也早就习惯了。”
“我就是觉得挺不好意思的,”林燕然挠了挠头,“因为之前那些闹直播的事情,我对记者印象挺差的,经常觉得你们没事找事。”
“不过刚刚不小心听到你们讲话,我又觉得,其实我的想法有点偏激。”
“其实这几天我执勤也有在偷偷看你们啦,你们确实和其他人不一样。和那个小女孩聊的东西,也是我们平时执勤很难接触到的。”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啦。”像是打定了主意要一口气说出来,她讲了长长的一段话,然后快走几步,转过头看言真。
“我们明天任务就结束回镇上了,如果你们有需要的话,我明天可以送你们到车站。”
突如其来的好意让言真有些惊讶,她下意识拒绝:“有点麻烦你了,我们自己走就行……”
“哎呀客气啥,好歹我也是在这块当警察的,多少有点人脉,”像是终于鼓起了勇气,对方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张纸片,豪迈塞给言真一串电话,“有需要就给我发消息哈,我走啦!”
然后,相当潇洒地挥了挥手,林燕然就这样风风火火地出现,又风风火火地走了。
只留下哭笑不得的言真,还不知明天对方口中的所谓人脉,就是林燕然拉上她的朋友,两个咋咋呼呼的年轻女警察,穿着便装,风驰电掣地开着老乡的三轮摩托,把她们一伙人拉年猪一样,直接从东溪村拉到了客运站。
而现在,她只是站在原地,忍不住笑着挥了挥手。觉得采访能遇见这样萍水相逢的人,其实也很好。
至于唯一不好的地方——
言真默默地掏出了手机。从刚才采访陈喜妹开始,它就一直在口袋里震个不停。
谁敢看?
她痛苦地用手指捂住眼睛,用指缝的余光一点点往外看。
一定是她打开手机的方式不对吧,不然为啥密密麻麻,全是柏溪雪的消息?
【老板二号:我来Y城了,你今晚过来吧】
【老板二号:陈妈说没见到你,你去哪了?】
【老板二号:怎么不回消息?】
【老板二号:?】
【未接来电】
【您已拒绝通话】
【未接来电】
【老板二号:言真,你疯了吗?为什么不回我???】
【未接来电】
【您已拒绝通话】
最后一次拒绝之后,手机彻底安静了下去,死气沉沉地躺在言真手上,仿佛油尽灯枯、气数已尽。
漆黑的屏幕倒映出言真沉默的脸。
她想了想,先编辑了一条短信。
【Silence:我出差了,刚刚在采访,没有看到消息。】
【Silence:我明天就回来。】
消息发出去,如同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音。
言真咬了咬牙,终于鼓起勇气,把电话打了过去。
【对方未接听】
一连三个电话打出去,柏溪雪都没有接通。
言真侥幸地猜,大小姐大概又在忙。
她抱着一丝希望,给柏溪雪拨了最后一个电话。
长长的“嘟——嘟——”声。
一声又一声漫长的等待。在言真以为柏溪雪今天不会再接任何一个电话的时候,耳边却忽然响起了“嘟”的清脆提示音。
竟然打通了。
“喂,”她小心翼翼地开口,“柏溪雪,我是言真——”
啪!电话被狠狠挂断了。
忙音在耳边回荡,言真茫然地站在原地。
然后,她又试探着,再次回拨。
啪。啪。啪。
一共打了三次,每一次,柏溪雪都将她狠狠挂断。
完蛋了。言真默默地想。
这一次,是真的不好交代了。
我曾经的初中是老家本地非常小的中学,后来因为成绩还算不错,高中被省重点录走。所以,雨穗的闭塞苦闷,还有言真的自觉渺小,或多或少我都经历过。
20年时我当过一阵子实习记者。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高大上经历,整个实习期间都在上山下乡,摄影师傅骑着小摩托,前排放摄像机,后座放一个我。
工作第一周我就被晒得中暑,然后热伤风,流鼻血,每天都是昏昏沉沉地对着编辑机剪视频写稿子,咬牙坚持到实习期结束,竟然拿到了一篇年度好新闻奖。
后来,我毕业、工作,再一次和互联网肉贴肉搏斗,一次次见证了网络舆论的变迁。
这让我总是忍不住想起曾经的苦闷,还有曾经的工作——太多人习惯传唱,在互联网的风口,每只猪都能起飞五分钟。
但事实上,如果没有记者的采访和大众的关注,很多人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在互联网上发出自己的声音。
在这世界上,拥有话语权是多么幸运而难得的事情。
所以,我总是时刻提醒自己,不忘记自己的幸运与渺小。我将不再放开自己的话筒,直到世界听到我们的声音为止。
也希望每一个女孩,都能有机会抓住世界的话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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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已读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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