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要坏掉的收音机断断续续传来音乐声，拖长的尾调仿佛穿梭于钢丝间摇摇欲坠。她照例在地板上平躺，手脚都展开。
空气中流淌的荒唐音乐令气氛变得尴尬，或可称得上滑稽。然而，在这样的音乐声中，她突然再一次说出那句话。
“请吃掉我吧。”
——音乐声戛然而止。
此时，临近消逝的阳光正缓慢掠过她的身躯，温吞得可耻。
过了好一会，天黑下去，她用头在地板上滑动，艰难而微小的动作令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像是鱼尾频繁地拍打案板。
*
世界末日降临的那一天，难得下了雨，闷热的天气被雨水浇熄，空气变得暗淡而潮湿。有一户邻居因此格外兴奋，披着毛巾冲进**的阳台。我透过窗子看到他整个人浸泡在雨水里，举起双臂起舞，仿佛正身处一场华丽的舞会。直到被从天而降的巨石砸中脑袋，他仅存的面皮上都还残留着灿烂的笑意。
霎时间，我身处的房间也开始惊天动地地摇晃。还没等我缓过神，大门被嘭地推开，随之出现的人是绝不该在此时出现的她。
她冲上来将我抱在怀里，萦绕在鼻尖的是雨后泥土翻涌的草腥味。沾满雨水的怀抱我并不是很喜欢，于是想要拼命挣扎。只是在偶然的抬头间，我看见她扭过来的侧脸上有一道豁开的口子，不断滴下黏稠的血液。我后知后觉地嗅到更浓烈的血腥气。
一场令我头晕目眩的奔跑，伴随许许多多的哭泣与尖叫。人们忙着死里偷生，连手头边的东西都要仓促丢下。于是，那些曾经被人珍而重之对待的物件，在沉闷的声响后统统化为乌有。死物如此，活物亦然，残忍的是活物还会发出明知不可为的挽留。
我闭上眼睛。
再睁开的时候，她已经带我躲进一处地道。周围密密麻麻挤满了人，有数道质疑的目光扫向我。窃窃私语如小虫，我试图缩起身体躲过。紧接着，他们便将矛头指向她，要她同我一起滚出去，不许浪费他们的求生空间。
——凭什么？
在我的印象里，她应该这样反驳。正如初遇时一群包围我的人面向她，要求她领我回家时，她给出的回答。哎呀，我们家里都不方便，你就发发善心吧。人们齐齐对她露出笑容，言语间却并未夹带多少真切的笑意。我已经说过了——凭什么？她面不改色地重复。
在她转身离开前，曾很轻地看过我一眼。眼神里没有任何居高临下的怜悯——我至今仍然没能理解其中包含的情感。但当时的我选择挤出人群，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之后与她回家是不得已而为之，在她睡着后来回踱步是不得已而为之，同她一起苟延残喘是不得已而为之。
出乎我意料的是，她并未出言辩驳，只是苍白着脸抱紧我，一步步走出地道。她脸颊上的伤口已不再流血，我却直觉她变得愈发虚弱。
这太奇怪了。
你不是这样的。我试图表达我的困惑。你是非常奇怪的人，不会轻易改变的人，不可以变得这么的……弱小。
她笑了笑：以后最大的问题是食物短缺，留在那里反而不安全。相信我，我能找到更好的去处。
街上奔逃的人群远去，逐渐变成一丛丛抽动的人影。我将耳朵贴在她的胸前，安静地聆听她的心跳。她好似叹息地低语，很痒，却并没有移开我的身体，转而抱得更紧。
她以前从未给过我这样温暖的怀抱，甚至总是与我刻意保持距离。哪怕我在一天天地迅速老去，她也隔岸观火般冷静自持。她的态度令我数次回想起那句“凭什么”，我想当然地认为她在勉强自己接受我的存在。这也没什么，毕竟我留在她身边也仅仅只是为满足该死的好奇心。两个无可奈何的生命相敬如宾地相处，已经很好，不能再奢求更多。
*
人类在大量死去，这是我从收音机里得知的信息。正如她所言，天灾过后，食物短缺成为最大的问题。我们在她找到的藏身处生存了很久，储藏的食物所剩无几。
她变得嗜睡，一天中清醒的时间远远少于无知无觉的时间。我有时候会趴在她身边等她醒来，有时候跳上纸箱堆砌的高处，从唯一的天窗向外看打发时间。这个小小的藏身处气味腐朽、光线晦暗，在这里待着相当无聊。因此，我不得不越来越期待她的每一次清醒——当她开口说话时，整间屋子会骤然活过来，时间再度流动，一切都变得没那么难耐。
尽管她开始不太像她。她清醒时最爱做的事情成了发呆。她神情呆滞地望向虚空，仿佛一块塌陷的棉花糖。我总是会一遍遍回想起我们初遇的那一天，在我走进她的家门后，她蹲下身露出的笑容。通常情况下，其她人往往会在这样的笑容后伸出手触摸我。她却只是在笑着，从始至终都没有其它动作。而我，竟然发自肺腑地感到快乐。
终于，被蛀出虫眼的纸箱里连一丝食物残渣都不剩。我对这一天的到来并不感到意外，甚至隐隐有种解脱。我很累，尤其是在看到她判若两人后。
可是她不打算放过我。她难得很有精神地站起来在屋内走了几圈，确认每一处储藏的食物都已经被吃得干干净净。然后，她突然对我招手，再一次露出笑容。不同的是，这一个笑容令我极其预见性地毛骨悚然。
吃掉我吧。她的嘴唇一张一合，很柔软地吐出这句话。
见我僵在原地，她脸上的笑容如冰雪般瞬间消融，她用胳膊撑起半边身体，冲我吼叫：“你不吃我，我就要吃掉你！我们不能都饿死啊！”
——她会吃掉我吗？
一瞬间，脑海里闪过许多琐碎的片段，强硬的、固执的人类，沉默的、悠远的时光，温暖的、保护的怀抱。
她应该活下去的。
*
那以后，我们又一起活了很久。直到此刻，她再一次说出“请吃掉我吧”。
我知道她已经撑到极限，这几日她每夜都被噩梦纠缠。她在睡梦中胡乱叫着姐姐、妈妈，蜷缩起来的身体轻微摇晃，像被困在摇篮里的婴孩。她脸上凸起的伤疤是一只大肉虫，摇头晃脑地嘲笑她，很讨厌。可是我没有办法，我连跳到纸箱上都做不到了。
她的头不再摆动，她用眼神寻找我。我就趴在她的胳膊旁边，缓慢地呼吸。
她用胳膊触摸我。我向下挪了挪，躺到她的手掌旁。她这次终于抚摸我的皮毛。她的手掌是一块干燥的树皮，是十分艰难才脱离树木来到我身边的树皮。我是树皮漫长旅途的终点。
她呼唤我的名字，一如在睡梦中呼喊姐姐、妈妈。她喃喃自语：后来每一次在路边看见野猫，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流泪，因为担心你也过得不好。
——这一切对我很不公平，是不是？我一直在躲避让自己悲伤的可能性，却还是栽倒在与你相遇的因果里。
她的声音开始像收音机一样断断续续：你一定要毫不留情地吃掉我啊……你是很冷血的动物，所以一点都不要难过……
她渐渐不再说话。黑暗中，一切都模糊不清。我凭借记忆找到她的脸，伸出舌头细细舔过那道疤痕。有什么东西湿润地飘走了，我不清楚，你还是快点醒来吧。
这篇是在今年上半年写完的，本来不打算发，一方面是觉得跟蒲公英那篇有点相似，我希望这本合集里的每一篇都尽可能的不同，无论是题材还是写作手法，这样才有趣；另一方面我觉得这篇有点简陋，最近翻出来的时候本打算扩充点内容再修改修改，结果实在写不出来。
最后还是发出来了哈哈。
一开始写这篇的目的其实是回应一个问题，就是部分人对独身养猫人提出的，如果有一天死了不担心尸体被猫吃掉吗？我记得当初隔三岔五就会看到这个问题，现在倒是见得少了，也有可能是信息茧房？总之这篇就是我的回答。。
不过写着写着想写的就不仅仅是这个了哈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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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请吃掉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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