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那一句话

副官乔纳什发现最近司令官总是下班后就回公寓,他是聪明人,便把很多不必要的工作都推到别的时间,将晚上的时间一整个的空出来。他隐约觉得,或许军部那边真的传来了消息,他们在尽快结束欧洲战场后,会挺进远东。司令官未雨绸缪,先行学习一下那神秘又复杂的东方语言。

公寓里的气氛却在发生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林不疏心惊于自己的软弱,她完全放弃了抗拒,甚至开始期待每天晚餐后的时光。尽管她板着脸一丝不苟的如一个训导主任,但她在那两个小时的阅读里,是完全沉浸其中的。两个人关在书房里,似乎忘记了今夕何夕。或者说,完全顾不得是今夕何夕了。

林不疏甚至都打算写书信回中国,让同事们帮她再邮寄一些中文古诗集过来。但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她心下惕然而惊。她在期盼着什么呢?难道期盼为他读书读到天荒地老么?

她不由得徘徊在书架间,见有一大半都是中文书。随手从书架上取下一本诗赋,翻了几页,又放了回去。她用手指略过那些一排排的书脊,像掠过一个个时间的缝隙。缝隙里等着他和她灯下的时光。多久会烧完呢?她默然停住了脚步,半响,匆匆走出了书房。

阿什利的冬天来的特别快。第一场雪下下来的时候,林不疏意外的见到了一位远方的客人。

她踏进学校二楼会客室的时候,见一人一袭灰色长衫负手而立,不由得心跳已经加快。待那人转过身来,林不疏愣了几秒,讶然道:黄老师?声音里全是不可置信。

黄唯今笑吟吟的看着她。他是个高个子的中年男子,儒雅里带着硬朗,还有一份出世的潇然,小麦色的脸上风尘仆仆,微笑着打量了她一下,用略带沙哑的声音问候道:不疏,别来无恙。

林不疏的脸上漾开惊喜的笑容,几步过去握住了他的手,问他:老师您怎么来了?!

黄唯今也重重的握了一下她的手,满面笑容:我来看看你。

林不疏一时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像见到了久别重逢的亲人,只重复道:我很好,我很好,……

黄唯今站直了身子,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她一下,语气里带着一种兄长的宽厚:见到你的样子,我放心多了。

林不疏说完了很好,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是站着看着黄唯今微笑。她难得露出这种毫无负担的笑容。

黄唯今看着她的笑容,心下高兴之余也在微微叹息世事几度春秋。她还是那个温婉娴静的大小姐,但那双小鹿般时时会受惊的眼睛,已经变得沉静,从前脸上那山泉般纯净的笑容也不见了,她的笑容里,带了几分世事的分量。十年了吧,他送她离开故国,抛开旧事,已经有十年了。

黄唯今反客为主,请林不疏坐下。两人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场,仿佛要说的话太多,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会客室一下陷入安静。还是林不疏先开口问道:大家都还好么?您怎么样?怎么会到阿什利来?

黄唯今笑道:大家都很好,也很惦念你,我来阿什利,是来见你。

林不疏心下一顿,道:来见我?

黄唯今点点头道:对,我是来见你的。

林不疏的笑容渐渐隐去,她感到有些事情要来了。

黄唯今的面色也凝重起来,他惯性般四下张望了一下,见并无人打扰,便低声道:不疏,远东战线的反法西斯联盟已经成立了,这场战争需要我们团结一致,组织上准备派遣一位同志,随时将欧洲的消息秘密发给我们,没有人比你更合适了。

林不疏的心一沉,面色也严肃起来,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我和他注定是要敌对了么?

一想到这里,五中如沸,整个人便陷了进去。

黄唯今见她面色凝重沉默着,还以为她是害怕。她这样出身旧家族的大家小姐,尽管已经逃出旧家庭,但毕竟离真正的战士还很远,何况她一直作为普通的国际教师在阿什利工作,从未做过地下工作。

黄唯今斟词酌句:不疏,现在战况紧急,我们从中国派遣一位同志过来,光路上的时间就怕是要三五个月,何况远东战场已经全线爆发,炮火连天,航线阻断,这一路不知走多久,而欧洲战场的法西斯铁蹄是不会等我们的,你看,现在阿什利就被突然占领了,虽然现在一切平静,但我们需要第一手的消息来判断他们下一步的行动。本来组织上是想发个电报给你,但怕暴露,所以派我来跟你面谈。我们分别十年了,我也想来见见你。

林不疏全身像火烧,只虚弱的低声说了一句:黄老师,让我想一想,让我想一想。

黄唯今见她眉心微蹙,面色烧红,如发起高烧般,不忍再催她,后面的话便压了下去。

他回到公寓的时候,只见满室灯火,却寂然无声。他不由得看向二楼的书房,见窗口黑沉,又看向她的卧室,也没有亮灯。他心下不由得一阵失落,他已经习惯一回来就有她在的公寓。这时,女佣上来告诉他道,林小姐不舒服,一回来就回自己的房间休息了,晚饭安排她来做。

他的心一沉,却仍忍住没有问出口。只用寻常口吻道,知道了,又吩咐道,晚餐不用做了,他不饿。

说完便上了楼。

他沉默着坐在书房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月色照亮了窗户。楼下的座钟整点又打起了鸣钟声,珰…珰…珰…,响了九下。房间又沉寂下来。月色慢慢移了几寸。

他忽然起身走出了房间。

林不疏浑身滚烫,半睡半醒,有月光从窗户里照进来,撒到床前的地上,一片冷白。林不疏恍然间,回到了那座老房子里。她被关了起来,门窗都被长板封死了,夜半时分,月亮照了进来,地上横一条,竖一条,斑驳交错的黑影儿,打着叉儿,将一地月光割的七零八落。她光着脚,抱着双臂坐在床前的地上,眼泪已经全流干了。她睁着空荡荡的眼睛,直直的盯着地上的黑影子,心里一片空白。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她只有求神了,求神救救她。救她逃出这座房子,逃到一个谁也找不到她的地方。

忽然响起了敲门声,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猛抬起头直直的看向房门。敲门声又响起来,笃笃声敲着她的心脏,她的头痛得要裂开了,她忽然踉跄着冲向了门。

身子猛地一挣,清醒了过来。

敲门声又响了起来。

林不疏闭起眼睛定了定心神,她觉得全身的皮肤都像裂开了一般,又烫又疼,连骨头都在痛,眼前一阵阵黑影,不停的晃动着。

敲门声却不停。

林不疏挣扎着想下床,却差点摔下去,她勉强踏着了地,摇摇晃晃的走过去打开了门。

他一眼看见她烧红的脸,连眼皮都是粉红色,一头长发乱披着,却有一种惊人的美,似月色里落下的一朵粉色牡丹,开到极盛处,下一刻,就要纷纷凋落。

他全身一瞬间就烫了起来。从脸到耳朵根,都红了。

她用身体撑着门,摇摇欲坠,一双水色翦瞳半睡半醒,在月光里越发显得朦胧。她仰着脸,痴痴望着他的脸,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他忽地低下头,不敢再看她,一颗心烫的全然要化掉了。

忽听她梦呓般叹息了一句,相逢何必曾相识呢……然后软软的倒了下来。

他急忙跨进半步,一下接住了她。

那个柔软的身体一入怀,他全身的皮肤就激出了一层颤栗。一层又一层,不停的涌到皮肤上,从他的心里。

他不由得跪坐在了地上,紧紧抱着她。心上却无端想起十年前,他见她的那最后一面。她站在大礼堂的海报栏前,那里贴着圣诞舞会的照片。她用手指轻轻抚着照片上他的侧脸,低声叹息了一句话。

那是一句中文。他完全听不懂她的叹息,但他记了十年。这十年里,他曾无数次试图找到这句话,他找到了所有他能找到的中文书,中文电台,会讲中文的人,试图再听到那句话。但那句话,跟着她一起离开了。他再也没能找到她。

十年后,她就那样突然出现了。在细雨里,在一个九月的清晨,忽然出现在人群里。他只远远瞥见一个背影,心里就炸开了一个惊雷。他完全顾不得了,冲过去,只想看看围巾下的那张脸。待拉下围巾看清那张脸,真的是她。他却宁愿不是她。十年了,他记了她十年,想了她十年,几乎要撑不下去的时候,她却突然出现在了他最不希望的地方。她做了他的俘虏。

哪里是她做了他的俘虏。是他做了她的俘虏。他立刻换了司令部,住进了她的公寓,让她每天做饭给他吃,他就像一个丈夫一样,每天下班了就回家吃妻子做好的晚饭。他还要她为她朗读中文,因为,他要再听到那句话。

这一次,他一定要找到,并且要亲口问她,这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可他也知道,这样的日子,是偷来的。每每在灯下,看她的侧脸看痴了,他就会忽然又变得恼怒。他不知道他该恨谁,该去质问谁,该用枪指着谁,十年前,他们就遇见了,如果她没有不辞而别,如果没有战争,如果他的父兄没有倒在战场上,如果他没有为父兄报仇一路赫赫战绩做到了这前锋军主帅,他和她,会怎样?

没有人回答他。他也找不到答案。所以,他愤怒。他怨恨。他对她,忽冷忽热。却不想离开。就像十年前,他一直在她身边徘徊,哪怕只是远远的看她一眼,他都心喜欢生。他每日沉浸在这偷来的日子里,就像一个被判了死刑的人,每日数算着倒流的时日。太绝望了,太痛苦了。于是,便只好不管不顾的沉沦在呆在她身边的片刻安宁里。

他跪在地上,抱紧了她。月光撒了一地,一地荒凉。照着他和她的,何夕今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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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如海
连载中香草美人201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