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烈日青石

夏布衣衫紧紧贴在他的背上,勾勒出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的脊梁。手臂的酸痛、膝盖的灼痛、阳光的刺痛交织在一起,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但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甚至连晃动的幅度都控制在最小,只有那微微颤抖的手臂和淋漓的汗水,昭示着他正承受的痛苦。

书房内的清凉安逸,与庭院中的酷烈煎熬,仅仅一门之隔,却仿佛划分出了天与地,主与奴。

陈景安看着那道在烈日下苦苦支撑的身影,眼神复杂难辨。有怒气,有余愠,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因触及某种真相而被冒犯的烦躁。他惩罚的,或许不仅仅是那一滴不合时宜的墨,更是李慕良那一刻因圣人之言而流露出的、超越家奴本分的内心震动。

李慕良的视线有些模糊,汗水蛰得眼睛生疼。他望着书房里那个模糊而悠闲的身影,耳边似乎又回荡起夫子的话——“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

冰梅汁的凉意,仿佛隔着空气,刺痛了他的皮肤。

他闭上眼,将所有的力气和思绪都集中在稳住那块沉重的石头上,不再去看,也不再敢去想。

——————

院门口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和丫鬟低低的请安声。

“大哥可在屋里?”一个清凌凌的声音响起,如夏日里的一缕凉风。

随即,一道窈窕的身影出现在月亮门洞下。来的正是陈府嫡出的大小姐陈清箬。几年光景,她已出落得亭亭玉立,身着淡碧色纱裙,肌肤胜雪,眉眼如画,行动间自带一股书香门第的温婉气度。

她刚踏入院子,目光便被台阶下那个跪举重石的身影牢牢抓住。烈日如火,李慕良的脸色已有些发白,紧抿的嘴唇干裂,汗水顺着下颌滴落不停,背部的衣衫完全湿透,紧贴着清瘦的脊梁,整个人如同风雨中顽强支撑却又摇摇欲坠的修竹。

陈清箬的脚步顿住了,秀美的眉头微微蹙起,眼中流露出清晰的不忍与同情。她不忍再看,加快脚步,径直走进了陈景安的书房。

一踏入书房,沁骨的凉意扑面而来,与外间的酷热恍如两个世界。她看到斜倚在躺椅上的大哥,正悠闲地品着冰镇梅汁,丫鬟在一旁轻轻打扇,好不惬意。

“大哥。”陈清箬敛衽行礼,声音依旧温柔。

陈景安抬眼,见是她,脸上露出一丝淡笑:“清箬来了,坐。这天儿热的,你怎么过来了?”他示意丫鬟也给小姐端上一碗冰饮。

陈清箬却没有坐下,也没有去接那碗冰梅汁。她走到窗边,目光似是不经意地再次扫过窗外那抹身影,然后转过身,面向陈景安,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娇嗔与关切:“大哥,外头日头这么毒,跪久了怕是真要中暑的。便是那书童有什么不当之处,小惩大诫也就罢了,何苦这般折腾?若是传将出去,倒显得大哥待下过于严苛了。”

她说得委婉,试图用“怕中暑”、“损名声”的理由来为李慕良开脱。

陈景安脸上的淡笑慢慢收敛起来。他放下手中的白瓷碗,碗底与桌面发出清脆的磕碰声。他目光锐利地看向自己这个心地善良的妹妹,嘴角勾起一抹带着冷意的弧度。

“呵,”他轻笑一声,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怎么?我们大小姐这是心慈了,见不得下人受罪?”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仿佛能看穿陈清箬所有的心思。

“一个卑贱的家生奴才,也值得你亲自来求情?清箬,你这份慈悲心肠,用错了地方。”他的话语刻薄,字字如针,“还是说,你看上了这奴才那副还算齐整的皮囊,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大哥!”陈清箬被他这直白而侮辱性的话语说得瞬间涨红了脸,又是羞恼又是委屈,“你……你胡说什么!我不过是……”

“不过是什么?”陈景安打断她,眼神冰冷,“记住你的身份,他是奴,你是主。主子对奴才,生杀予夺皆是恩典,轮不到你来同情。收起你那不必要的善心,回你自己院里去吧。”

陈清箬被他噎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胸脯因气恼而微微起伏。她终究是未出阁的姑娘家,被兄长用如此不堪的言语揣度,羞愤交加,再也待不下去。她狠狠地瞪了陈景安一眼,转身便要走。

可就在她脚步即将迈出门槛的刹那,忽然想起自己此番前来的正事,身形不由得一顿。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委屈,头也不回,语气生硬地甩下一句:“父亲让我传话,明日春狩,皇上携众臣前往西苑围场,让你早做准备,收拾妥当,莫要失了体面。”

语速极快地说完,她再不停留,几乎是提着裙子小跑着离开了听竹轩,仿佛多待一刻都会沾染上令她窒息的冷漠。

陈景安看着妹妹消失在院门口的背影,眼神微动,但脸上的冰霜并未融化。春狩……他几乎忘了这桩事。这确实是件要紧事,届时皇室宗亲、文武重臣皆会到场,是年轻子弟在御前露脸、结交人脉的绝佳机会,容不得半点马虎。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烈日下,李慕良的身形已经开始微微摇晃,举着石块的双臂颤抖得愈发明显,显然已近力竭。

陈景安静默地看了片刻,眼中的戾气渐渐被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取代。他需要李慕良,需要他清醒的头脑和妥帖的伺候来确保明日春狩万无一失。若真让他在这里晒晕过去,或是伤了筋骨,反而是误了自己的事。

“够了。”他朝外间冷声吩咐。

侍立在一旁的小厮一个激灵,连忙应声:“是,少爷!”

小厮快步走到院中,对李慕良说道:“少爷开恩,让你起来了。把石头放下吧。”

李慕良早已头晕眼花,全凭一股意志力在支撑。听到这句话,紧绷的弦骤然松开,手臂一软,沉重的青石“咚”地一声落在地上。他试图站起身,却因跪得太久,双腿麻木,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幸亏那小厮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

“少爷叫你进去收拾行李。”小厮低声道。

李慕良喘了几口粗气,勉强站稳,活动了一下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和酸痛不堪的手臂。他顾不得擦拭满脸的汗水和狼狈,低着头,步履有些蹒跚地走进书房。

一踏入这片清凉之地,他浑身蒸腾的热气和汗味与室内的檀香、冰气格格不入。他不敢靠得太近,在离书案几步远的地方重新跪下,声音因脱力和干渴而沙哑:“谢少爷……责罚。”

陈景安看着他汗水淋漓、衣衫尽湿的狼狈模样,看着他低垂的、露出脆弱后颈的头颅,心中那点因惩罚而带来的快意早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烦闷。他挥了挥手,仿佛驱赶什么令人不悦的气息。

“起来吧。明日春狩,你去把行李收拾妥帖,弓箭、骑装、常服、礼器,一应物事都仔细查验,不得有误。”陈景安的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淡漠,听不出喜怒。

“是,奴才明白。”李慕良低声应道,艰难地站起身。他不敢有丝毫耽搁,也顾不上身体的极度不适,立刻转身,步履略显虚浮地退了出去,开始为明日至关重要的春狩做准备。

陈景安看着他离去时那勉强挺直的背影,端起那碗已经不再冰凉的梅子汁,一饮而尽,却只觉得满口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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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烈日青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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