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间,食堂里乌央乌央挤满了人。六架立式空调满负荷吞吐冷气,依然不敌门外不断涌进的滚滚热浪。
顾斐萌买了凉拌菜、卤鸭货、卷饼,颜清买了一份绿豆粥,一份小菜,两人不和大部队凑热闹,拎着午餐回了宿舍。
一进宿舍,顾斐萌立刻脱得只剩内衣内裤,汗津津的后背对准空调出风口:“好爽。”
“小心别着凉。”颜清提醒她。
“凉不着,我一身火。王永兴那个贱人,我还没进你们实验室就听见他大放厥词。要不是你拦着,我还得给他点颜色瞧瞧。”
冷风吹得过瘾了,顾斐萌抓起鸭脖子啃,边吐骨头边问:“话说,那个沈寒阳真的对你有意思?”
颜清喝着绿豆粥,头低的很低,声音更低:“乱传的。”
顾斐萌好像没听见她的否认,又问:“那诸葛大神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我和他什么都没有。”
“你和谁什么都没有?诸葛?”
颜清拿勺子的手一顿,这才意识到自己话中的歧义。
顾斐萌将啃秃了的鸭脖骨丢进垃圾桶,又挑出一块鸭锁骨。浓郁的藤椒味蔓延口腔,辣椒同时刺激着痛觉和泪腺,她一边尖着嘴嘘气,一边抽出纸巾擦眼泪擤鼻涕。“其实这俩人都不差,要样貌有样貌,要身材有身材,鱼和熊掌,肯定很难抉择。所以你得听从自己的心声。这样,我问你个问题,这两个人,你更想和谁滚床单?”
“你也太直白了。”颜清低头喝粥,拒绝回答。
顾斐萌瞪眼睛:“这有什么可害臊的?心里想着谁就说谁。”见颜清半天不搭茬,只好退让:“那行,我还有一招。”她三两下将手中剩下的小半个卷饼塞进嘴里,随手从线圈本上扯下一张纸,对折裁开,分别写上诸葛潇湘和沈寒阳的名字,摊在桌上。
颜清茫然地看着写有两人名字的纸,不知道顾斐萌葫芦里卖什么药。
顾斐萌说:“现在,闭上眼,想象你站在漆黑的夜里,脚下是一片废墟。天空下起大雨,你浑身冰冷,无助、害怕。这时候,出现了一个男人,以一个霸道总裁式的拥抱揽你入怀。下一秒,你就感受到他炙热的嘴唇!这一吻,天雷勾动地火,出走的丘比特重新寻到迷失的少女。爱神一箭穿心,你知道,你一直等待的人,来了。你伸手抚摸他的脸,他的下颌、鼻骨、眉峰……你用指尖勾勒出他的模样,比亲眼看见的还要清晰……”
顾斐萌演的激情澎湃,整个宿舍回荡着她莎士比亚式的腔调。
忽然,她声音一收,发出灵魂一问:“告诉我,他是谁?”
颜清还滞留在她营造的虚拟世界里,一时没有抽离。
顾斐萌却已经将其中一张纸推到她面前:“答案揭晓。”
三个字,笔画横平竖直,剑戟一样刺破颜清眼中的迷雾。她回过神,讶然道:“可我什么都没说呢……”
“无需语言,你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我问你的时候,你的眼神立刻飘向了沈寒阳的名字,犹豫都不带犹豫。这个行为真实反映了你内心的原意识——你想滚床单的人,是他。”说罢,顾斐萌将写有诸葛潇湘名字的那半张纸擦了擦手,揉成团扔进垃圾桶。
颜清这时候才完全醒过神:“你什么时候学会当神婆了。”
“这叫心理学。”顾斐萌凑近,笑眯眯地问:“你就说,我算得准不准吧?”
颜清脸一热,心虚道:“没有根据,完全站不住脚。”
顾斐萌坐回自己椅子中,审视地看着颜清,一副谙晓她心事的样子,那眼神叫颜清有些发毛。
“我不懂你了。”顾斐萌语焉不详。
颜清捏紧手里的勺子,只怕顾斐萌说出什么她害怕听到的话。
顾斐萌紧接着就用恨铁不成钢的口气说:“为什么非要二选一,两个都收入囊中,享受齐人之福不好吗?”
颜清给了她一个白眼。
顾斐萌并不知道,她半开玩笑的话在颜清的心里引起了怎样的震动,以至于颜清借着扔垃圾的名义,一个人躲进楼梯间平复心情。
靠在阴凉的墙壁上,颜清回想顾斐萌的话。她并不真的相信一个眼神就能暴露自己的潜意识,但她清楚,顾斐萌将答案呈现在她眼前时,她的确产生了瞬间的惶惑。
就是那不到三秒的大脑空白让她深深后怕。
沈寒阳终于像某种病毒一样一点一点侵蚀了她吗?她一直坚守的原则和底线,也在不知不觉间出现裂痕了吗?她突然意识到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普通人。沈寒阳,他比普通人可怕太多,面如君子,心似豺狼,还有层出不穷的阴谋诡计。连她自己都不确信再这样纠缠下去她还能否全身而退。
毕竟**静和吴妍颖就是活生生的前车之鉴。
她亲眼见到**静失去理智、不顾尊严地恳求垂怜,见到吴妍颖眼中时时洋溢着不切实际的梦幻,而沈寒阳却只是漠然看着这一切,然后斩钉截铁地与她们划清界限。这个人,徒有一副皮囊,没有心。只顾自己痛快,别人的死活不在他的考虑范畴内。
想到这些,她对沈寒阳的做派更加深恶痛绝。
回到宿舍,她下意识瞟了一眼衣柜,那里放着沈寒阳给她的礼物。她忽然产生深深的厌恶,厌恶沈寒阳的自私,也厌恶自己的不坚定。
可沈寒阳大概不觉得自己有多可恶,竟然还好意思打电话过来。
颜清正在情绪不好的当口,所有的气都朝电话里撒过去:“你一天不骚扰我就过不下去吗?请你行行好,别再打来了,学校里已经有谣言了。”
“关于我和你?”沈寒阳笑得很感兴趣,“怎么说的?”
颜清冒火:“有什么好笑?你已经给我造成困扰了!”
沈寒阳依然一副从容镇定的语气:“你不把它当做谣言,就没这么多困扰了。”
颜清对他的强盗逻辑深感无力,攒了好大一股劲儿终于还是泄了气。她疲惫地说:“沈总,高抬贵手吧,我没工夫陪你玩游戏。”
沈寒阳没有直接回应,却转了个话题:“明天一起去接乔熠吧,会诊安排在后天。”
颜清觉得自己好赖话已经说尽,可沈寒阳就是油盐不进,终于忍不住爆发了:“你能不能别再插手我的生活?告诉你句实话吧,我最讨厌你这种人,刚愎自用,对他人没有一点同理心。我躲你还来不及,你就别妄想我会答应你的无耻条件了!”
一大通激烈输出后,对面是长久的沉默。她都准备按下挂断键了,沈寒阳的声音又一次传过来,依然很平和,没有对她动气的意思:“你不喜欢我这么做,我听你的就是了。”
颜清一愣。她不是很确定这是什么意思,试探地问:“您答应我以后不再……”犹豫了一下,给“骚扰”换了个近义词,“……不再联系?”
“我都听你的。”沈寒阳说。
颜清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轻松爽快,甚至有点不敢相信。
“真的?”她问。
“嗯。”
颜清暗忖,这声“嗯”应该不是缓兵之计,毕竟他这样的人,找个年轻貌美的女孩谈情说爱就像呼吸一样容易,何必大费周章在一个屡屡顶撞自己的人身上花功夫?
她一下子卸下了心头重担,语气也全然像换了个人:“谢谢你的理解。我也为我刚才的态度说声对不起,希望我的不懂事不要影响到寰宇和黄老师的合作。”
“当然不会,我还要拜托你为项目多多费心。”沈寒阳说。两人瞬间从纠缠拉扯的男女关系切换为甲乙方关系,沈寒阳态度之官方,令颜清心安。
“您放心,我会尽力的。”她诚恳道。
挂掉沈寒阳的电话,颜清感到久违的轻松。
几天前她就想去看看胡若婷,只是一直烦心事缠身,腾不出精力。今天彻底摆脱了这段混乱,她心无挂碍地来到水果市场,挑了几只又白又大的脆桃子。又去超市买了一瓶枇杷膏,胡若婷说过这个对嗓子好,她时常用来冲水,比白水有滋味。
S市第一医院住院部。
颜清记得诸葛潇湘曾提过,胡若婷住在第五病区。从门诊大楼往第五病区要经过住院部花园。政府为S市这座新院区投入了不少财力,光花园就占了好大一块面积,里面花鸟池鱼,亭台楼阁,样样俱全。若不看周围的建筑以及穿梭其中的白大褂和病号服,准会误以为进了大户人家的园林。
上一回来这里,是来咨询乔熠的病情。医生给出的结论令她低落,她独自走进花园,却无心欣赏景致。
这次她特意放弃大路,取鹅卵石小径穿花园而过。小路蜿蜒,带着她徜徉在葱茏花木之间。
她越看越觉得,花园的设计者堪称伟大。在一个充满疾病、伤痛与死亡的场所,在人类最脆弱不堪的地方,用沉默、坚韧、又生机勃勃的植物扫除恐惧和悲哀的阴霾,支撑起希望和勇气,不得不说是人世间最质朴却最深刻的智慧。
绿色植物聚集的地方,氧气就变得格外充足,吸入肺部的每一口气都像除旧迎新的洗礼。她放慢了脚步,舍不得太快离开这里。
在池塘边,她停下来看了一会儿鲤鱼。金斑的,红斑的,个个都胖嘟嘟的。一位穿病号服的小朋友向池子里投入掰碎的馒头块,一大群鲤鱼就浩浩荡荡游过来,争抢美食。
颜清笑笑,还是大胖鱼好骗,笨笨的,给点馒头渣就心满意足,被囚禁在方塘之中也怡然自得。
继续往前走,转过一个弯,不期然看到不远处的亭子里,胡若婷和诸葛潇湘相对而坐。两人中间的石桌上摆着几只饭盒,颜清熟悉,她发烧那次,诸葛给她送饭用的也是这套饭盒。
诸葛潇湘似乎在说什么,胡若婷像是生气了,一拍桌子,站起来就要走。在亭子下被诸葛拉住了。
胡若婷背对着他开始抹眼泪。
颜清一百五十度的近视眼在这个距离看不清诸葛潇湘的表情,从他略微耸动了一下的肩膀推测,他应该是在叹气。
胡若婷似乎哭得十分伤心,这让颜清回想起初次见到她的情景,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胡若婷穿着松松垮垮的病号服,苍白,柔弱,犹如一只发育不良的小雀儿。
就在颜清犹豫要不要上去劝解的时候,她看到胡若婷忽然转身,扑进诸葛潇湘怀里,垫着脚,胳膊勾上他宽厚的脊背,乌发如瀑的后脑勺挡住了他的脸。
是的,她在吻他。
诸葛潇湘大概是愣住了,保持一个僵硬的姿势站着不动。然而没过多久,他的双臂就慢慢拢了上来,将那具瘦小的身体牢牢环抱在胸前。
一层天光隐到了地平线以下,周围又暗了些许。归巢的倦鸟藏进蓊郁的枝叶之间。不知名的地方传来女人幽咽的哭泣声。
植物们平等地接纳一切,接纳生与死,接纳如意与失意,但它们缄口不言。
这是一个秘密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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