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霁昏睡在略显窄小的床铺上,小脸依旧残留着哭过的红晕和泪痕,呼吸终于平稳,只是偶尔在梦中发出一两声模糊的啜泣。
秦卿许弯着腰,动作轻得不能再轻,如同呵护着世上最易碎的珍宝,仔细将滑落的锦被拉上,严实盖到初霁脖颈处,指尖小心翼翼地将被角压好。
当指腹碰到她微烫的额头时,心头那阵熟悉的、闷钝的酸疼又悄然蔓延开来。
他直起身,目光不受控制地、带着复杂难言的担忧,投向床边如玄铁般沉默伫立的身影。
帝王维持着放下初霁后的姿势,只是站在那里,低垂的眼睫掩映着眸中深潭,目光如同凝固,胶着在初霁沉睡的脸上。
先前那惊天动地的哭诉,足以撕裂灵魂的承诺,连同那铺天盖地的绝望荒芜感,似乎被强行压回了深渊。
只余下沉沉死寂,以及一种近乎耗尽的、刻入骨髓的疲惫,无声地弥漫在空气里。
秦卿许的心像被一只手揪着,不能再这样了。
初霁需要绝对平静的空间,而陛下那副被无形重担压得摇摇欲坠的躯壳,更需要喘息,需要隔离外界的目光。
江南道,从来都不是避风港。
一个念头清晰起来,必须将他和那些可能窥探的危险目光隔开。
不管是王猛那样对云初见的到来欣喜若狂,还是江南道世家对他的到来恨之入骨。
他定了定神,不再踌躇。
没有用请示的姿态,反而带着一种掺杂了保护欲和某种隐秘冲动的急切,直接上前一步伸手。
没有触碰手臂或衣袖,而是目标明确,干脆果断地一把抓住了云初见垂在身侧的那只手腕。
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如同寒玉,让秦卿许的心猛地漏跳一拍,随即是更急促的鼓动,耳根后瞬间涌起一丝莫名的燥热。
但他不容自己退缩,掌心微微收拢,传递过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力量,低声,几乎是带着点不由分说的催促:“陛下,请随草民来。”
他甚至没等云初见有任何实质性的反应,或者说云初见此刻心若死灰,对外界的牵引几乎丧失了抵抗本能。
便拉着那冰冷的腕骨,转身果断地将人带离了初霁的房间,轻轻合上了隔断悲鸣与沉睡的门扉。
隔壁简陋的厢房比初霁那里更显狭小,仅靠一盏昏黄油灯映照。
门一关,两个男性存在的压迫感立刻填满了空间,空气更加凝滞沉闷。
秦卿许甫一松手,手腕间残留的冰凉触感和刚才那瞬间贴近时不经意吸入的清冽气息,仿佛还在肌肤下隐隐灼烫。
他强行压下心头那份无措的悸动,以及脑海里激烈碰撞的画面。
一边是月下那个毫无阴霾、恣意大笑、眉眼弯弯如星辰的少年。
一边是眼前这张苍白失血、如同易碎琉璃般沉默绝望的俊颜。
他从包袱深处,珍重地取出一件细心折叠好的物事。
那是一顶白色的纱帽,质地柔软细密。
“陛下。”他开口,声音竭力维持着平稳,目光却控制不住地在那张疲惫而依旧过分引人注目的脸上流连片刻。
“江南道鱼龙混杂,此处亦非久留之所。”
“影七大人因伤并未前来陛下遮掩一分,便多一分安稳。”
“接下来,还请您暂且委屈,戴上这个避避耳目。”
他没有将帽子递过去,而是直接上前一步,站在云初见面前。
微微低头,目光直视着那层蒙在琥珀色深潭外的沉重眼睑,手臂抬起,将那顶轻软的纱帽展开。
昏黄的灯光在他执着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呵护意味的脸上跳跃,也落在他手中的白纱上,流转着柔和的光晕。
云初见似乎才被拉回一丝神思,浓密的睫毛终于微弱地颤动了一下,视线缓缓聚焦,落在秦卿许手中的纱帽上。
没有质疑,也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对这必要的伪装早已麻木,亦或者沉重的思绪让他对这些枝节置若罔闻。
他极其微末地、几乎是顺从地低下了头,那是一种全然的、罕见的信任或放弃抵抗的姿态。
秦卿许的心跳在那一低头的瞬间,猛地失序了一拍。
他几乎能感觉到自己呼吸的停滞。
慌忙收敛心神,却无法阻止指尖细微的颤抖。
他屏息凝神,踮起脚尖,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处理一件失传的古物,小心翼翼地将那顶轻纱帽覆在云初见束起的墨发发冠之上。
柔软的白色纱幕如烟似雾,自两侧滑落,在云初见轮廓完美的脸庞前轻垂而下,形成一道朦胧的屏障。
纱细软,却织得密实。
透过这层如烟的白雾,云初见那清挺如山脊的鼻梁曲线依旧清晰可辨,紧抿的、失去血色的薄唇线条也若隐若现。
这是一种隔纱观玉的朦胧美,模糊了帝王眉宇间的冷峻与沉郁,却将那份脆弱与疏离感无限放大、晕染开来,无端生出一股引人心旌摇曳、却又不敢触碰的禁忌感。
秦卿许的手指在为他整理颈侧垂落的纱帘时,指腹不经意地、近乎贪婪地蹭过了缠绕在纱帽下一缕散落的冰凉墨发。
那顺滑如丝缎、却又带着寒意直达心底的触感,像一道细微的电流猛地击中秦卿许的指尖,瞬间沿着他的手臂向上蔓延,激得他心头那簇隐秘的火苗嘭地炸开一片火星。
他像被无形的火焰烫到般倏然缩回手,只觉得被那冰凉发丝擦过的指腹灼烫无比,留下了一个看不见却难以磨灭的印记。
他强迫自己退后半步,拉开一点点距离。目光却像是被无形的磁石牵引,再次黏着在那层白纱后的朦胧面容上。
那玄色的冷硬轮廓被柔化,帝王的森严威仪被隔绝了一部分。
一种强烈而清晰的失落感,混杂着难以启齿的渴望,如同毒藤般悄然缠绕上秦卿许悸动的心脏。
太不一样了。
他脑海里那个月光下的身影是如此鲜活、生动、光芒四射。
那畅快清朗的笑声仿佛带着月辉的温度,震动着他的胸腔,也牢牢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
那是剥开重重伪装后,惊鸿一瞥的、真实的云初见。
带着少年气,毫无负担的生命瞬间绽放璀璨。
曾经那个拿秦家二百三十六条人命威胁他的皇帝似乎也不复存在。
那一幕对秦卿许而言,意义非凡那是这位帝王向他展露的也许空前绝后的真实面目,是信任,松懈,还是一切压抑后短暂的破闸而出。
秦卿许无从分辨,他只知道那画面如同灼目的烙印,深深刻在他心上。
可是现在……
隔着这层看似轻软实则如壁垒的白纱,他只能捕捉到一个沉重模糊,拒人千里的剪影。
那月下的坦荡笑声、飞扬的神采,眼底揉碎的星光,悉数被这薄薄的白幕无情地笼罩,吸尽,剥夺。
只遗留下这座沉默冰山的寒冷寒意。
那个曾短暂对他敞开真实一面的云初见,似乎随着笑声的消逝而彻底远去,快得让他心头发慌,让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那道月光下的真颜是何等的珍贵和易逝。
这层纱,保护了他的安全,却也将秦卿许心底刚刚点燃的那份混杂着敬畏,震撼与莫名悸动的小小火苗,无情地阻隔在外。
他被迫回到旁观者的位置,只能凝望着这片朦胧的白色屏障。
徒劳又贪婪地追寻着那已然消散,或许此生再难一见的微光与真实。
一股难以言说的酸涩和失落翻涌上来,伴随着心弦紧绷的悸动。
他垂下眼睫,极力掩饰住眼底翻涌的情绪波涛,声音干涩而低微:“好了,陛下。”
可心底有个声音在无声地呐喊,在失落又不甘地确认。
至少在那时,他曾将那份真实,短暂地、对我毫无保留地袒露过。
回应他的,是长久如同凝固万载寒冰般的静默。
云初见纹丝不动地站着。
白纱之后,他的表情、他的眼神都成了雾中之谜。
那顶轻软的纱帽,在昏黄的油灯下,此刻却重若千钧,在两人之间重新筑起一道无形的、却又真实存在的隔阂。
良久,他才极其缓慢,仿佛牵扯着无形的沉重锁链,微微侧身,面向房中唯一简陋的木桌。
无言,即是一切。
灯火摇曳不定,将那纱后朦胧却孤绝挺拔的身影,在粗糙的土墙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仿佛一只振翅欲飞却被锁链缚住的困兽。
秦卿许望着那影子,眼前却无比清晰地重叠着那个月光下畅快大笑的、鲜活的、真实的轮廓。
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云初见,是此刻隔纱如寒玉般冰冷的他,是月下惊鸿一瞥,灼热真颜的他。
还是那个被家国大业、励精图治和无数名头给压垮的背影。
抑或他本就是如此,是这纷乱命运中将所有矛盾特质集于一身的造物。
注定在真实与伪装,坦荡与孤寂,毁灭与救赎之间艰难穿行。
唯有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在寂静中清晰地跳动着,和着秦卿许胸腔里那颗无法归位的、悸动着又隐隐作痛的心脏一起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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