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臣伺深7

回春堂内,药香与压抑的气氛交织。云初见依旧沉睡,呼吸微弱却平稳,仿佛被困在无尽的疲惫深渊。

秦卿许心中的惊涛骇浪,在无人可见的角落汹涌了几日后,终于被更紧迫的现实强行压下。

他无法厘清那乱麻般的心绪,索性将其死死封存,将全部精力投入另一个战场。

皇帝倒下了但灾难并未停下脚步,上游的洪峰虽暂缓,但连绵的阴雨让江河始终维持在高危水位,被冲垮的燕子矶段堤坝如同一个巨大的伤口,时刻威胁着下游刚喘过一口气的姑苏城。

修复堤坝,是当下最致命、最急迫的任务。

然而谈何容易,朝廷的工部官员和物资还在泥泞的官道上艰难前行,远水难救近火。

姑苏本地原有的河工体系早已被蒋同等人蛀空,精通水利的老师傅要么被排挤边缘化,要么早已心灰意冷。

留下的,多是些只会敷衍了事,甚至可能暗中使绊子的胥吏。

秦卿许站在残破的燕子矶堤岸上,脚下是浑浊咆哮的江水,身边是几个面露难色言语闪烁的工房小吏,以及一群面带惶恐不知所措的民夫。

寒风卷着冰冷的雨丝抽打在脸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眼前的烂摊子,比想象中更令人绝望,图纸没有详细的,合格的青石条和夯土极度匮乏,甚至人手大多是没经验的百姓。

“秦……秦大人。”一个工房老吏搓着手,哈着白气,一脸为难。

“不是小的们不尽心,这,这水势太大,缺口又深,眼看又要下雨,仓促之间实在……实在难以着手啊,依小的看,不如先等等工部的大人们……”

“等?”秦卿许猛地转头,目光如电扫过那老吏,声音在风雨中显得异常冷硬。

“等到工部的人来,姑苏城还在吗?等到下一波洪峰到来,拿什么挡?拿你我的脑袋去堵!?”

那老吏被他眼中的厉色吓得一哆嗦,喏喏不敢再言。

秦卿许不再理会这些人,他知道,指望不上他们。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心头翻涌的焦躁,他不懂水利,不懂筑坝。

他是秦家二公子,读过圣贤书,练过剑法,甚至打理过家族生意,唯独没学过如何在这滔天洪水中重建一道保命的屏障。

他不会但是可以学,陛下能拖着那样的身体站在万民面前,他秦卿许难道连一道堤坝都学不会如何修吗。

“传令!”他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即刻起,征集全城所有曾参与过河工、修筑、有经验的老师傅!”

“无论年纪,无论之前任何职,只要有一技之长,立刻请来!若有推诿不从者,以抗旨论处!”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惶惑的民夫:“你们听从调配,搬运物料清基固脚,一切行动听我号令!”

命令下达,整个姑苏城残余的力量被迅速动员起来。

很快,几位白发苍苍还穿着破旧袄子,脸上刻满风霜痕迹的老工匠被请到了堤坝上。

他们看着眼前惨不忍睹的溃口和滔滔江水,皆是面色凝重,摇头叹息。

秦卿许没有丝毫架子,他走到几位老工匠面前,竟是抱拳,深深一揖:“诸位老师傅,晚辈秦卿许奉陛下之命,主持修复此堤,然晚辈于此道一窍不通,眼下万千百姓性命皆系于此堤之上,恳请诸位老师傅不吝赐教,救我姑苏!”

他的态度诚恳至极,语气焦急而尊重。

几位老工匠面面相觑,他们一辈子和泥土石头打交道,何曾受过这等礼遇,而且还是来自一位钦差大人,心中不免触动。

一位姓李的老匠人沉吟片刻,开口道:“大人,非是小老儿推脱,这堤……难啊,水势太急,根基已被掏空,现有物料不足,若按常法,必垮无疑。”

“请师傅教我!”秦卿许立刻道。

“常法不行,必有非常之法,需要什么?该如何做?请师傅直言!”

于是,在这狂风呼啸、江水咆哮的堤岸上,一场临时的教学开始了,老匠人们指着溃口分析水情,讲解如何打木桩固基,如何利用现有的碎石、沙袋甚至树枝芦苇做填充,如何构筑临时的排水缓坡以减少冲击。

他们用的是最朴素的言语,甚至带着浓重的乡音,讲的却是最关乎生死存亡的经验。

秦卿许听得极其专注,如同最饥渴的学生。他不懂就问,每一个细节都要反复确认。

“师傅,这木桩入水几尺方能稳住?”

“师傅,沙袋填充的密度几何最佳?如何防止被急流冲散?”

“师傅,您刚才说的分流之法,具体该如何操作?”

他的问题又多又细,从白天问到黑夜。

堤坝上点起了火把,风雨依旧,秦卿许就举着油纸伞,亦步亦趋地跟在吩咐底下人做事的老匠人身边,泥浆沾满了他的衣摆和靴子,他也浑然不顾。

老匠人们起初还耐心解答,但秦卿许的问题实在太多太碎,几乎到了锱铢必较的地步。

尤其是那位带点湘湖口音的师傅,被问得头昏脑涨,脾气又倔,终于忍不住吹胡子瞪眼:“哎呀你这后生娃子怎如此啰嗦!这修堤坝不是你们读书人做文章,一字一句抠道理!”

“它是手上功夫是经验!跟你说了水势这样,木桩就要打这么深!沙袋就要这么垒!你再问!再问老夫也说不出了!你自己跳下去摸着石头过河吧!”

秦卿许被吼得一愣,脸上有些讪讪,却丝毫没有动怒,反而再次躬身:“李师傅息怒,是晚辈愚钝,只是此事关乎全城性命,晚辈不敢有丝毫差错,务必求个明白,还请师傅再耐心些。”

看着他诚恳又焦急的模样,眼下的乌青清晰可见,老匠人们那点不耐烦又化为了无奈和一丝感慨。

这京城来的贵公子,倒是真把百姓生死放在心上。

两天两夜秦卿许几乎没合眼,他守在堤坝上,困极了就在临时搭起的草棚里打个盹,雨水漏下来打湿了头发也顾不得。

他反复推演着老匠人教的法子,在沙地上画了又抹,抹了又画。

物料一到,他立刻组织民夫按照商议好的方案动手尝试。

然而,理论终归是理论。

第一次尝试,水流太急,打下的木桩根基不稳,一夜之间被冲走大半。

第二次,沙袋填充方法不对,垒起的堤段被泡软塌陷。

第三次,分流渠开挖角度有误,不仅没缓解压力,反而加剧了对岸堤坝的冲刷……

失败,失败,还是失败。

每一次失败,都意味着宝贵时间和物料的浪费,都意味着下游城池多一分危险。

质疑和沮丧的情绪开始在民夫和胥吏中蔓延,甚至有人暗中嘀咕这京城来的公子哥根本就是瞎指挥,还不如等死算了。

秦卿许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他嘴唇干裂,眼里布满血丝,声音早已嘶哑。但他没有崩溃也没放弃。

每一次失败后,他都会立刻召集老匠人,一起复盘找出问题所在,他不再只是提问,也开始提出自己的想法,与老师傅们争论和商讨。

“此处是否可尝试用别的方法?虽费时但或更稳固?”

他的想法或许稚嫩,却充满了大胆的尝试和举一反三的灵活。

老匠人们从最初的轻视,渐渐变得认真起来,甚至偶尔会为他的某个想法争论不休。

终于,在经历了不知多少次失败的尝试和调整后,一个结合了传统经验与秦卿许大胆构思,看起来甚至有些不伦不类的临时堤坝方案,被确定下来。

没有足够的青石,就用粗木为骨,编织竹笼,内填碎石沙土,层层堆叠。

根基不稳,就打双层木桩,交错铆固,并以大量树枝芦苇捆扎填充,减缓水流对根基的直接冲刷。

正面冲击力大,就在上游侧构筑简易的挑水石堰,引导水流方向。

这完全不符合工部典籍上任何规范堤坝的制式,它粗糙简陋甚至显得有些丑陋。

但这是集合了当下所有能调动的智慧,物料和人力,所能做到的极限。

“开工!”秦卿许嘶哑着嗓子,挥下了手臂。

整个姑苏城残余的力量都被动员起来。男人们喊着号子,打桩的打桩,搬运的搬运,编织的编织。

女人们甚至孩子也来帮忙传递物资,烧水送饭。

风雨中,残破的堤坝上,上演着一场悲壮而原始的与天争命的战斗。

秦卿许的身影始终出现在最危险、最吃紧的地方。

他不再是那个只会问问题的贵公子,他挽起袖子,和民夫一起扛沙袋,一起打木桩,满身泥浆,汗水混合着雨水从额角不断滴落。

他的手上磨出了血泡,又很快被磨破,鲜血混着泥水,他也只是随意在衣襟上一擦。

数日不眠不休的煎熬和体力的巨大消耗,让他几乎瘦脱了形,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却燃烧着越来越亮的光芒。

终于,在那阴沉得仿佛永远不会放晴的天空下,一道歪歪扭扭看起来甚至有些滑稽由木桩、竹笼、沙袋和树枝构成的临时堤坝,勉强合龙了。

它那么单薄,那么脆弱,在奔腾的江水映衬下,仿佛巨人脚下的一堆积木,随时都会被一脚踢散。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紧张地看着这道他们亲手堆砌起来的脆弱防线。

秦卿许站在堤坝上,心脏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腔,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脚下堤坝传来的、江水不停冲击的震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堤坝在颤抖,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有几处甚至开始渗水,民夫们惊叫着赶紧上前加固。

但它,终究没有垮。

它就像一個倔强的、遍体鳞伤的士兵,用自己的残破之躯,死死抵住了洪水的疯狂冲击。

第一波最大的洪峰,竟然……真的被这丑陋不堪的临时堤坝,勉勉强强地挡了过去。

虽然险象环生,虽然多处需要立刻抢修,但它确实起到了作用。

堤坝上先是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民夫们扔下手中的工具,激动地拥抱在一起,很多人甚至跪在泥泞中,喜极而泣。

成功了!他们成功了!他们守住了!

秦卿许站在原地,身体因为脱力和巨大的情绪波动而微微颤抖。

他看着脚下那勉强支撑住的堤坝,看着欢呼的人群,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

他做到了。

在没有陛下指引的情况下,他扛起了这份千钧重担,他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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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心匪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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