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驻景跟着小太监走到御书房的偏殿时,姜孚正坐在桌边剥栗子,见他来了抬了下眼皮:“坐。”
杨驻景规规矩矩行了礼坐下,猴急一样摸起桌上的栗子,团在手里搓来搓去。
“好烫!怎么不用糖炒?煮着吃未免太寡淡了。”他端详了下掌心的栗子,觉得比往常的小了不少,不由得撇了撇嘴。
“尝尝就知道了。”姜孚把手里剥好的塞给他,状似随口问道,“在老师那边吃过了?”
“吃过了吃过了。沈老师说几年没吃过宫里的菜了,一直挺想的。不过,要真这么惦记,陛下何不自己往那边去一趟呢?还把我和宁蕖挨个叫过来问。——当然,绝不是说臣和宁公公有不愿意来的心思哈。”
从进门起杨驻景就在用心打量自己这位表哥的穿搭,此时的姜孚一身明黄色常服,颈上没戴珠串,腰带上也只有隐隐浮光的暗纹,束了个简单的冠,是家常的模样。一般这种情况下,表哥不会介意他这两句嘴贫,有什么直说就是。再者,他也实在看不过俩人这么隔着空互相打听,宁蕖回披香苑也遭了沈大人一阵旁敲侧击呢。
“新官服好看,恭喜宁公公升迁。知道没连累到你,沈某心下也放心多了。”沈厌卿说话时还笑眯眯的,杨驻景旁听着,心里吐槽沈大人说话十句有八句都带拐弯抹角的刀子,刀刀都剐向他自己,不知道何怨何仇。宁蕖面圣的紧张劲还没过,手还发抖,抹了把额头上不存在的汗连连躬身,答些都是陛下仁爱多亏沈大人提点的客套话,僵得像个干巴的虾米。沈厌卿没多为难他,叫两个人带他去擦头发了。
可怜宁公公顶着初春的寒风走回来,吹了一路头发还没干透,也没个有眼力见的宫人送条毛巾递个风帽遮一遮。披香苑的宫人细心,杨驻景还没迈出门槛,已闻到姜汤的气味了。
杨驻景回神,看着姜孚坐在对面一副语塞的模样,知道他又别扭上了——虽然十次有八次都不知道在别扭什么。依他看,想见就见,想说就说,犹犹豫豫是什么意思呢?两个人从前远,现在只隔着几道墙几条路,一刻钟就走到了。他把栗子仁扔进嘴里嚼嚼,眉毛惊讶地一抬,把腹诽的事全忘了:
“甘草水煮的?好甜。”
“本来就甜。给你包两斤,带回去吃吧。”迁田去冬贡来的,只两石,模样口味都新,忽悠小孩正合适。
姜孚给自己剥了个。他还没吃饭,光顾着折腾了,饭菜都在就近的小厨房热着,不然也不会急着下逐客令。披香苑那边的事他其实都知道,文州这一程也没什么不清楚的,都有人上报,记录的册子还在隔壁案头压着。
他也不知道自己把人叫过来是图什么,但不见一面就是心里没底。
和要见老师的念头正相反。
越是想到迟早要去,他就愈觉得自己好像被倒吊起来了,喘不上气,一颗心忽忽悠悠的。他想,他做了这么多事,这么多准备,他是应该准备好了的。可是只要一动往那边去的心思,他就又慌张起来了。
阔别如此久了,老师如今是什么模样呢?他自己又是什么模样呢?虽不至于认不出,可他变了许多,他自己清楚……
“不成啊,我娘八成在家拿着棍子等我呢,我一进门就问三十杀威棒,打的我五天十天爬不起来,一月两月出不得府——”杨驻景讨人嫌般往他旁边蹙摸着,摆明了是要拿个脱罪的令儿。
又或者是要再蹭一顿宫里的饭。
姜孚止住胡思乱想,揉了揉眉心:“舅母岂会那样?你又胡言乱语。你不愿走就留下来吃,再留你住两天。躲一天是一天,你是这么想的吧?”
“当然不是!我怎么好意思打扰陛下进膳呢!住就更算了,我惦记家里。我只求陛下跟我娘说一声,好歹给我描成正事,免得她又说我混出去干什么欺男霸女的勾当了,我长了嘴也解释不清啊——”
杨小侯爷笑嘻嘻往后缩了缩,有要撤退的意思了。他是外臣,又算外戚,真敢在宫里留宿,明早御史台全台都来业务了,那时他爹他娘才要追着他往死里打呢。见好就收,他这一行有功,否则也不敢在这犯贱。
姜孚敛着眉,盯着自己这表弟看了半天,忽而嗤地笑了一声。
虽知道笑的是自己,杨驻景还是跟着莫名其妙地笑。对嘛,这才有点二十岁的样子,表哥一天到晚绷着个脸,跟老头有什么区别。
“都打过招呼了。你把你在文州订的那十车丝绸、两车首饰、还有二十车玉石料子管好就行,别让人扣在侯府门口当心怀不轨的贿赂给扔了。带这么些东西做什么?还有人问我,杨小侯爷是不是私运兵械去了,这么大阵仗。”
杨驻景知道这是玩笑话,也并不紧张,依然咧着嘴答话:“出去一趟,总得给家里人带点礼物。文州那边和京城好不一样!臣没见过世面,看什么都新鲜。”
“确实新鲜?”
“确实新鲜!”
姜孚不说话了,捏着手里的栗子壳,喀嚓几声,掰碎成一小片一小片的,半晌悠悠飘出一句:
“也难怪老师不愿意回来。”
杨驻景一听这话就知道自己该滚了,陛下的少年心事时间容不得外人掺合,多听上几句回头陛下想起来恼羞成怒了就要找人算账。他还年轻,听不得这些酸话,遭不起这样的罪。
但这样的表哥他其实愿意见到,有了外放的感情,这才像个人样。皇帝的壳子箍着人不许哭笑,他不好妄议;可是作为骨血相连的亲戚,他担心姜孚心里头是苦的。
就如今日这剥着栗子的小聚,看着轻松随意,不也都是做给他看的么?又要问私事,又要点公事,回头还要派人去他们家给个不轻不重的解释,让这事平稳落地。他一想到这些,便替姜孚累得慌。
皇帝真不是人当的啊,他十分冒犯地感慨了一下,咂咂舌。若沈大人回来能让表哥轻松些,那他也算是破天荒做了一件有用的好事。
杨驻景火速行礼,火速地退下了。走路带着风,唯恐慢一步都要被宫里的风水咬。
安芰站了半天的桩,适时地上前问道:“陛下,传膳么?都备好了,陛下可移步——”
姜孚打断他:“就在这,少拣两个菜端过来吧。”
“是。”安芰不敢有异议,转身要去传话。
“那边香炉里的醒神香燃得差不多了,添些。”
安芰又急急回身,点头称是。
“……”
“?”安芰小心翼翼抬头,打量自己这位主子是否还有再吩咐其他的意思。
“……沏浓茶来。去吧。”
安芰最后应一声是,安排去了。路过御书房正殿时瞥了一眼门里的灯火,暗叹一口气。
陛下今日又要熬夜批折子,好补上这几日巡京畿的缺儿。
……
沈厌卿吃过饭,沐浴过,换了衣服,坐在厅里懒懒地拨着炭火。
披香苑备着的衣服颜色与他穿来的相差不多,料子却陡升几个档次,柔软细腻,寻不见缝线,站远看着也浮着一层锦光。这时才显出沈厌卿容貌的底子好,穿如何富贵的衣服也不显得突兀,反倒本该这样似的。京城进了春天,但晚上冷,宫中不怕多费银钱,仍续着炭火,烘的室内暖融融的。两个宫婢往地上小捧小捧的洒水,又有两个年幼些的小丫头跟着,拿着工具把水痕抹匀,使屋里多些湿气,不至于燥得烧心。
沈厌卿看过了披香苑宫人的记录册子,知道这两个年长的叫丰荷、沛莲,算是披香苑的掌事,管着其他人。大概是被有意叮嘱过,表现得极为沉默寡言,不主动向她们搭话则绝不出声,举止也稳妥,站在屋里就像没这两个人。
沈少傅对小皇帝是如何训人的不感兴趣,但觉得这两个名字有趣的紧。
“又是蕖又是莲的,陛下这是赏了我一窝儿的荷花啊。”他扣上炭盆镂空的盖子,转身看了看那两个水盆,水差不多泼尽了,此时叫来聊天算不得打扰她们。
丰荷沛莲对视一眼,将手里的水盆递给各自跟着的小丫头,小丫头们乐颠颠下去了。丰荷先开口答话:
“奴婢二人的名字,与安公公、宁公公确实有些渊源,但事先并不相识,今日还是第一次见面。”
沛莲则补充道:
“奴婢二人从不满周岁就在宫里了。”
这是沈厌卿知道的,册子上写的很清楚。先前她们一个在制衣局,一个在尚膳司,品级不低。沈厌卿朝她们和善地笑笑,示意自己并没有要查问什么的意思,只是随意聊天:
“是什么因缘?可与我说说么?”
一旁的宁蕖本在走神,听见这两句话也搭话:
“这件事我也知道些。那年是丰年,雨水好,万姓生活安乐顺遂,故岁末时大庆。又赶上宫里修荷花池,两边儿都想着做点什么赞颂天恩——也是要沾一沾福气,因此各挑了两个年轻宫人改了名字。内侍这边是我和安公公……”
丰荷沛莲齐声福身答道:“宫婢这边就是我们二人了。”
宁蕖:“对,是这两位姐姐。我只听过这件事,一直没见过真身。”
沛莲暗暗拧了宁蕖一眼。沈厌卿看在眼里,只觉得几朵荷花互相摇摇撞撞,十分可爱可亲。虽是第一天住进这里,也感应到了些生机。
他又问:“所说的荷花池,是哪一个?还是几个一起修的?”添头而已,随口一问更可补充些传奇细节。
另三人的表情都有点怪,互相看了几眼,最后是丰荷开口。
“宫里太大,当时有许多说法……但奴婢以为,就是门前这两个了。”
“……哪一年?”
宁蕖掰指头算了算:“当是崇礼四年初的事。”
如今是崇礼七年,那就是三年前的事。沈厌卿盘算着,三年前他在文州好生住着,和京里的往来只有些不温不火的折子。这种特别纪念过的大事,应当和他无关。
崇礼二年他走时,披香苑不过是个普通宫院,一板一眼,挑不出错而已。如今添修成这副样子,到底是为谁改的?
不能怪他琢磨,皇帝可还没有大婚……
如今住进来是他,那原本预定的那个主儿呢?黄了?
沈厌卿忽然就一点兴致都没了,有气无力地拨弄了两下炭火,瞥了一眼正门方向,丢下铜夹子起身往寝房走。
“今晚不会有人来了。你们把门窗都合好锁好,早点歇息。”
正是下霜的时辰。
(把键盘敲出火星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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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骨肉亲闲谈里外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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