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你现在给我一千五?咱俩不熟,我真信不过你。”陈友善话说得相当直白,一点不带拐弯的。
钟青哑然,如刀俎上的肥肉,在电脑和数位板二选一,最后抉择将数位板双手递给了陈友善。
陈友善见对方如此不舍数位板,于是小心翼翼放在自己的包,待准备走时,却被钟青拉住衣角。“你放心,我会好好待它的。”
“你能再借我点钱打车吗?”
陈友善哑然,翻开钱包,里面还剩三百,给了钟青一百后便不再客气转身离开,钟青眼一恍,看见陈友善手腕上崭新的擦伤。
他下意识低头,发现自己黑大衣的铜纽扣上沾着一点暗红的印子。他伸手摸了摸,指尖微凉,愣住了——外面雨还没停呢,可他浑身上下干干爽爽。再看那女孩的灰色卫衣,半边肩膀都湿透了,颜色深了一大块。
葡萄糖滴完,护士过来利索地拔了针,让他拿棉签摁着针眼。“知道你是怎么来的不?”护士看他一脸懵,笑着打趣,“哦对,你晕着呢不知道。就刚才那小姑娘,愣是把你一路背过来的!劲儿可真不小。行啦,回去好好歇着吧。”
那女孩手腕上的血痕,果然是被自己的纽扣划伤的。
钟青看着纸条上的电话号码,前面写着一个姓氏,连笔潦草,钟青研究半天,最后挑挑眉长了见识,“原来还有姓阿的。”
钟青拄着拐杖,拎着一大袋子药,在医院门口冻得直跺脚。路上别说出租车了,连个车影子都稀罕。不是Q市没夜生活,是老城区这地界儿,凌晨三点鬼都睡了。等了快十分钟,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他搓着手哈气,一抬眼,嘿,一个有点眼熟的身影正慢悠悠骑着车从他面前晃过去。
钟青没辙了,只能硬着头皮喊:“阿……阿女士?阿同志?” 喊完自己都觉得别扭,最后折中喊了声:“阿同学——”陈友善就听见身后有人“阿巴阿巴”地叫唤,好奇地一回头——嗬,是刚才医院里那高个儿男生在路边冲她招手呢。她下意识一个急刹,“嘎吱”!心里咯噔一下:“坏了,该不是真让南瓜把脑子磕坏了吧?” 赶紧调转车头骑回去。
雨基本停了,空气里飘着雨后特有的清凉味儿,混着泥土和山桃花的甜香,吸一口还挺上头。陈友善吭哧吭哧蹬着自行车,后座载着钟青。他那两条大长腿简直没地儿搁,打着石膏的右脚只能别扭地抬着,左脚还得时不时点地,帮她保持平衡。俩人这造型,看着就挺逗。
“变化真大啊。”钟青望着夜色里的Q市,熟悉的影子几乎找不着了。“你……很久没回来了?”凌晨三点半的大街上就他们俩,后座这声感慨实在没法装没听见。陈友善困得眼皮打架,也只能勉强搭话。
钟青低低“嗯”了一声,没再往下说,眼神带着点贪婪又有点落寞地在两边的建筑上扫来扫去,拼命想找出点记忆里的样子,好像抓住了就能定住心。“我记得这儿……以前是个菜市场。”
陈友善寻着钟青指点的方向看过去,这处如今已经是社区公园,三月末,桃花、连翘、樱花、海棠花争相开放,花香蔓延整条街道,“好几年前就盖了公园,菜市场搬到了潍州路”。
“那……三中还在吗?”钟青努力想在夜色里辨认出母校模糊的影子,结果发现脑子里那点印象早就糊成一团了。“还在呢!不过跟旁边的小学合并了,就在公园后头。”正好是个大下坡,陈友善不用蹬,自行车自个儿就往下冲。风呼呼地灌进她衣服,头发也吹得乱飞,有几缕蹭到了钟青脸上。“你也是三中的?哪届的呀?”
“08届的。”钟青想了想,要是当年没转学,他本该在这儿毕业。“我也是08届的!”下坡路长,两边山桃花开得像云霞,香气扑鼻。陈友善因为这巧合猛地扭过头,眼睛亮得像星星,映着整个春天的夜色,“你几班的?我是——”
陈友善尚未说完,就看见幸福小区门口停着一辆低调奢华的玛莎拉蒂,在她出现后,门开了,走出一个黑大衣的男人。
这才是周丹给的照片中的男人。
可她给的照片有些糊,偷拍痕迹很重,可想象的空间过大,很容易让陈友善联想到脸上有疤,满脸横肉的亡命之徒,但这男人的模样气质意外周正,身姿挺拔,像是仪仗队的兵,“您好。”
态度还挺客气,陈友善有些懵,难不成现在打手走文雅路线?
钟青虽然一头雾水,但立刻感觉到了陈友善绷紧的身体,他往前倾了倾,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这谁?什么情况?”“现在跑也来不及了,”陈友善盯着那男人,眼神戒备,把自行车往钟青手里一塞,“拐杖先借我用用。”
没想到那男人先开口了,语气带着点无奈:“怪我,忘了先自我介绍了。我叫江裕林,江海集团法务部的。别紧张,法治社会,没人想动粗。这个给你。” 说着递过来一个信封。
陈友善疑惑接过,却是一封和解书,大体意思是,如果跟江少和解,不让他留下案底,条件任她开。
钟青个高,探头看了一眼,却明白了大概。
“只要签字,赔款今晚到账。”江裕林补充道。
陈友善刚要开口,却被钟青拦下,“等等,这和解书有问题。”
钟青用拐杖尖点点地,将江裕林的视线吸引过来,“江少被拘是因为涉嫌寻衅滋事罪,刑事拘留最长37天——刑事案用民事和解书撤案?贵公司法务部的律师不会是法师吧。”
说着,钟青艰难地移动自行车,凑近陈友善,胳膊越过她的肩膀,指尖划过和解书的第四条,“‘永久放弃名誉追诉权’,大哥你不如直接写‘建议乙方自备镣铐’。”
为了看清和解书上的内容和保持平衡,钟青几乎撑在陈友善肩上,但保持着合适的社交距离,她个头矮些,肩膀正好给钟青手肘当支点。
动作不僭越,却很伤陈友善自尊。
江裕林蹙眉,待要说些什么,钟青却似看不见似得继续输出,“《刑事诉讼法》第288条,刑事和解适用范围需双方自愿、被告人认罪——我不知道你这江少是什么人,但你单方面来这里见她,不就恰恰证明他拒不认错吗?估计这江少没少骂警察是‘臭保安’吧?”
“还没请教,您是——”江裕林脸上笑容不变,依旧礼貌。
钟青爽快回复,“一个恰巧懂点法律的路人甲。”
“好,谢谢你的科普,但做决定的不是你,”江裕林机械音般的声线割开夜色,转头看向陈友善,“你开条件吧,钱、房子、车子……我保证天亮前兑现。”
陈友善的指甲在和解书上刮出细痕,拮据的生活像根鱼刺卡在喉头。她突然想起教练被血浸透的护腕,想起周丹青肿的脸,莫莉直播后的倦怠,父母的白发,于是舌尖抵住犬齿,鼓足勇气道,“多少价位、什么条件都行?”
钟青如哽住一般,有些懊恼方才自己的冲动。
江裕林点点头。
“那我想好了。”陈友善抬起头,那双明亮的眼睛直直看向江裕林,一字一句,清晰有力:“我要他得到该有的惩罚。该拘几天就几天,五天也好,三十七天也罢,一天都不能少,给我坐满了!” 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有说明白吗?江裕林先生。”因为江裕林久久沉默,陈友善补了一句。
“我知道了。”过了好几秒,江裕林才慢慢开口。他朝陈友善露出一个微笑,但那笑容在夜色里显得有些瘆人,“你拒绝签字。” 陈友善浑身的汗毛瞬间又立了起来,再次进入高度戒备状态。
“那好吧,”江裕林耸耸肩,语气听起来还挺遗憾,“那就让他在里面好好待着吧。谢了,”他话锋一转,甚至带了点微妙的笑意,“也算帮了我个小忙。”他拉开车门,临走前又递过来一张名片,“拿着。要是那小子出来以后不长眼找你麻烦,打这个电话找我。再会。”
那辆低调奢华的玛莎拉蒂悄无声息地滑入夜色,消失了。留下钟青和陈友善在原地面面相觑,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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