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氛围下,想喊一个人的名字。
那一刻,她只是很想靠近她。
顾言初跟在她身后走出主医疗帐,不知不觉走了几百米,直到前方光线变得昏暗,才意识到自己竟一路跟着陆晚清,来到了仓库主楼后方一处堆放杂物的楼梯间。这里人迹罕至,光线昏暗,只剩一盏半坏的壁灯还在兀自亮着,时明时暗。
她站在门口停了一下脚步,像怕惊扰到什么似的。路过厨房时顺手“借”来的罐头还揣在兜里,她伸手摸了摸,确认还在,才轻轻推门而入。
楼梯间里,陆晚清正坐在台阶中段,背靠墙,低头脱着那身早已被汗水浸透的隔离衣。那是联合营前线医官专用的轻型外层防护服,用以隔离血液飞溅与空气微粒,却挡不住数小时高强度救援后的湿热与疲惫。
她一寸寸拉开拉链,仿佛脱下的不只是布料,而是整夜紧绷的神经和无法释放的压强。
那动作缓慢又克制,像是每脱下一寸布料都要用尽极限力气,又像在卸下一层无法承受的壳。
防护服从她肩头滑落,贴身衣物下的肌肉因呼吸而轻轻颤动,右手指背仍有细微颤抖,像刚刚停下某种高压操作后的惯性残留。
她低着头摘下手套,动作缓慢又机械,一如既往的程序化。
钩住指尖,慢慢褪下,折叠收起。那双手终于显露出来。
修长、匀称,骨节清晰,指型标准得像模型,可是皮肤泛白,干裂,指腹上带着碘伏和酒精留下的细纹,手指关节处还有泛红的旧痕,像是长时间与血与钢缝合之后留下的疲态。
这一刻,她像终于允许自己当一次普通人。
顾言初没有出声,踩着轻微的脚步声,顺着台阶走了上来,站到她身边,沉默地坐下,把手里的罐头放到陆晚清身边,像是小心翼翼地递出一份未经言说的善意。
陆晚清没有看她,手却轻轻碰了碰罐头边缘,指尖像是习惯性地探了一下,却很快停住。那动作太轻太短,像只是本能地回应,而不是要真正打开它。
顾言初低头看了一眼那双手,手背轻微颤抖着,像是肌肉深处因紧绷过度而传来的抽痛与神经性倦怠。身体在悄悄发出已经超出负荷的信号。
她反应过来了,陆晚清的手现在根本没有力气打开它。
于是她默不作声地接过罐头。手指刚触碰金属表面,就顿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瓶半满的消毒液,放在两人中间。那是上次陆晚清救她时留下的,一直没扔。
陆晚清愣了一下,目光落在那瓶旧旧的瓶身上没说什么,随后倒出几滴,低头擦了擦指尖。
顾言初拿起罐头拉开拉环,“啪”地一声脆响,打破了这个封闭空间的静默,又把罐头重新摆正,放在两人中间,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副一次性餐具递过去。
陆晚清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只是接过来,动作很慢,像在确认这是否是可以接纳的善意。
顾言初就这样侧过头,看着她低下头拿起勺子,一口一口地吃着。
她的视线落在陆晚清侧脸上,光线昏黄,勾出每一道不动声色的线条。
短发修剪得极整齐,仅至下颌,贴在耳侧,没有一缕碎发打乱秩序,像是为了随时应对突发情况而主动裁剪出的克制。肤色偏淡,不是体质上的苍白,而是一种长年脱离阳光、久待灯下的冷感。双眼皮线条浅顺、眉骨不高却立体,压住了目光里的情绪波动。鼻梁纤细笔直,唇线收得紧,像永远默认关闭的权限。
不是冷,而是被层层自我过滤后的克制。
克制得像每一寸都经过消毒与归档,剥除了多余,也屏蔽了外界。
也许陆晚清并不是对一切都无动于衷。她只是太清楚人和人的距离要怎么维持才最安全。每一次靠近,她都像在剥离自己的一层壳,然后谨慎地停在一处无人察觉的边界。
这念头划过顾言初脑海时,她没说出口,却突然觉得胸口有什么地方轻轻一动。
她们肩并肩坐着,没有交谈。
顾言初一直盯着她看,喉咙动了动,想说点什么,却一时不知道该从哪句开始。
“你今天处理得很好。”她终于低声开口,语气比平时更轻,“我是说……那个孩子。”
陆晚清转过头,目光淡淡落在她脸上,没有任何起伏,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那一眼不带情绪,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像极了刀锋经过冰面时留下的白痕,不深,却足以让人记住。
顾言初没再说话,只是看着她继续低头吃饭。
陆晚清就像是将自己从世界中抽离的一道影子。她从不主动表达情绪,也不轻易回应他人的靠近。把所有感受都收纳进井然有序的格子里,层层叠叠地锁起来。那种孤立无援的独处感,让顾言初觉得,她就像那些死者的心电图一样,没有尽头的笔直,直到有人把它关掉。
空气安静得有些不自然,像被某种无形的绳索紧紧勒住。
顾言初坐在原地,指尖在裤缝边缘不安地敲了一下,才像是找到了借口似的,从兜里摸出一支烟点上。火光一闪,烟味悠悠飘散。
陆晚清闻到那味道,眉头轻蹙。
顾言初注意到了,偏头看了她一眼,手腕顺势一拐,把烟支移得远些。
“你不喜欢烟味。”
没有得到回应。
她侧过头,盯着陆晚清的侧脸看了一会:“你像误投进来的彗星。”
语气不重,像一句不合时宜的感慨。
陆晚清依旧没动,只是目光稍稍偏了些,仿佛在等她继续。
顾言初语调放得更软了一点:“不会落地,也不靠近谁,但总是在该亮的时候亮起来。”
她根本没指望对方回应,只是觉得这样的沉默像要填满整个楼梯间,太让人窒息了,于是随口说点什么填补,却没想到陆晚清缓缓抬起头,看着她。
那一眼卸下了所有锋利和防备,让顾言初有种被回应的错觉。
像是轻轻敲响了一堵看上去永远不会回应的墙壁,墙后却回了声。
顾言初清了清嗓子,低声问:“你也很久没休息了吧?”
陆晚清点头。
“头晕吗?”
“有一点。”
“手还抖?”
“刚才比较明显。”
“现在呢?”
陆晚清低下头,看了眼手指,轻轻动了动:“现在好了。”
她顿了一下,又像是某种推算过后才补了一句:“只是暂时的。”
顾言初没有接话,只是轻轻地往她那边靠了些,动作极轻,像怕惊动某个不该越界的边界线。她的肩膀停在了距离陆晚清不过几公分的位置,热度却像空气里的一股暗涌,悄无声息地蔓延过去。
顾言初的目光没有移开。那是她第一次意识到,对陆晚清的靠近,不再是本能反应的关心,而是被某种东西悄悄指引着的**。
不是急促的、猛烈的,也不是习惯性的依赖,而是一种被悄然唤醒的渴望。渴望靠近、渴望触碰、渴望让这个人知道,她并不孤单。
可她没伸手,只是和她并肩坐着。
两人之间的距离像是被一层透明的东西贴合着,再更靠近就能碰到,两个人却都没有越过去。那种静谧,比任何语言都更真切。
她们就这样坐着,像两颗在撞击中残存下来的流星残片,失去轨道,却在同一个重力场里漂浮,不落地,却也不再孤独。
顾言初从未在任何时刻感受过这样的安静。
不是撤退、不是休整,而是一个只属于她的缓冲带。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靠近,不只是想看见她。
更像是一种下意识的确认。
确认这个人还活着。
确认她的存在,确认她会回应。
而这回应,不再是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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