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见光明的日子,并没有带来预期的喜悦,反而像一场无声的凌迟。每一天,沈弦都在与晕眩、模糊和剧烈的生理不适搏斗。最初几天,每一次尝试睁眼,都伴随着眼球深处的刺痛和不受控制涌出的血泪。她不停地擦拭,纱布换了一块又一块,直到眼睛周围皮肤红肿刺痛,血泪才在极度疲惫后暂时止歇。
霍夫曼博士说这是正常的排异反应,视觉神经需要像婴儿一样重新学习。但对沈弦而言,这个过程缓慢而残酷。她开始害怕睁开眼睛。黑暗曾是她的囚笼,如今却成了她想退回的舒适区。至少在那里,身体不会背叛她,哥哥们的声音是熟悉的,陆沉舟的沉默是有形的。而现在,一切都被打碎,重组在模糊的光影和生理的痛楚里,变得陌生而令人恐惧。
沈墨和沈柏竭尽全力。他们放慢语速,详细描述每一个物品,耐心地引导她的手去触摸对应她眼前模糊影子的实物。但沈弦能感觉到他们小心翼翼背后的紧张,能看到(尽管模糊)他们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忧虑,尤其是当她眼角又渗出淡红色血丝时,他们的呼吸都会为之一滞。这份忧虑像一面镜子,照出她自身的异常和脆弱。她成了一个连流泪都与众不同的、需要被加倍小心呵护的易碎品。
一周后的一个下午,血泪的涌出频率终于降低了,尽管眼球依旧酸胀,视野依旧模糊,但至少,那种尖锐的刺痛和频繁的血泪暂时平息了,仿佛她的身体终于被迫接受了这陌生的“光明”。沈弦坚持要独自在花园里坐一会儿。阳光被特制的镜片过滤后,变得柔和许多。她靠在长椅上,闭着眼,感受微风拂过脸颊。只有这样闭上眼,世界才会恢复她熟悉的秩序,身体才不会发出抗议。
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而独特。即使不靠那微弱的光感,沈弦也能分辨出来。是陆沉舟。她的心莫名一紧,手下意识地攥住了衣角。
他停在她面前几步远的地方,没有立刻说话。沈弦能“感觉”到一个高大的、深色的影子挡住了部分阳光。
“沈小姐。”他的声音传来,比记忆里多了几分沙哑。
沈弦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缓缓睁开了眼睛。
晕眩感依旧,模糊感也依旧,但好在没有立刻引发血泪。这一次,那个模糊的轮廓比之前清晰了一些。是一个男人的形状,穿着深色的衣服,站得很直。她努力地聚焦,试图从那片混沌的光影中分辨出更多细节。可是,除了一个大概的、陌生的轮廓,她什么也看不清。他的脸,他的表情,他看她的眼神……所有她曾在黑暗中想象过无数次的样子,全部淹没在一片模糊的光晕里。
失望,像细密的针,扎在心上。
“你来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出奇。
“嗯。”陆沉舟应了一声,似乎也在打量她。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沉重。过去,沉默是他们的默契,是无需言语的理解。而现在的沉默,却充满了未言的隔阂和小心翼翼的试探。
“眼睛……感觉怎么样?”他问,语气带着刻意的平淡。
“还好。”沈弦垂下眼睑,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依旧模糊不清的双手,“血……不怎么流了。就是看什么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她试图让语气轻松些,却透出一丝难以掩饰的苦涩。
陆沉舟又沉默了片刻。沈弦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份专注似乎和以前一样,却又好像完全不同了。以前,他的注视是沉静的,带着温度。而现在,隔着她无法看清的距离,那注视变得有些……遥远,甚至带着一种她无法理解的、复杂的审视。
“会好的。”他终于说,声音低沉,“需要时间。”
又是这句话。每个人都对她说需要时间。可时间带来的,除了缓慢的、不确定的恢复,还有眼前这令人窒息的陌生感。
“谢谢你送的传感器,”沈弦忽然说,她抬起手腕,那个小巧的设备在她模糊的视野里只是一个深色的点,“它比我的眼睛可靠多了。”
这话脱口而出,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怨怼和自嘲。
陆沉舟的身影似乎僵硬了一下。良久,他才开口,声音更哑了:“能帮到你就好。”
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以前,沈弦能听出风的大小,方向,甚至带着怎样的湿度。现在,这熟悉的声音却和眼前扭曲的光影搅和在一起,让她感到一阵心烦意乱。
“我有点累了,想回去休息。”她轻声说,再次闭上了眼睛。黑暗降临,带来片刻的安宁。
“好。”陆沉舟的声音近了一些,他似乎想上前扶她,但最终只是站在原地,“你……好好休息。”
沈弦没有回应,只是凭感觉站起身,摸索着朝房子的方向慢慢走去。她知道陆沉舟一定在后面看着她,看着这个连走路都需要试探的、笨拙的背影。
每一步,都踩在碎裂的期待上。
回到昏暗的卧室,沈弦反锁了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身体缓缓滑坐在地上。一直强撑的平静彻底碎裂,一股巨大的委屈和失落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垮了她的心防。
一阵强烈的酸涩感自鼻腔深处涌起,直逼眼眶。她下意识地紧紧闭眼,纤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然而,预想中温热的泪水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熟悉的、带着细微刺痛感的温热液体,不受控制地溢出了眼角。
她伸手,指尖轻轻触碰到脸颊上那抹不祥的湿意。收回手,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她看到指尖沾染的,不是透明的泪痕,而是一抹刺目的、淡淡的绯红。
又是血泪。
即使剧烈的生理排异期已过,但每当情绪剧烈波动时,她的身体依然会用这种残酷的方式提醒她——她的“正常”与常人不同。她连悲伤,都无法拥有纯粹的泪水。
这个认知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将她最后一点伪装击得粉碎。她无力地将额头抵住膝盖,仿佛这样就能阻止内心的崩塌。那带着铁锈腥气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出,一滴,两滴……落在浅色的裙上,晕开成一小片、一小片暗淡的红痕,不像花瓣,倒更像她此刻正在无声碎裂的心,褪去了所有色彩,只余下触目惊心的残迹。
她见到了他。在光线下。
可是,她宁愿没有睁开过眼睛。
至少,在黑暗里,陆沉舟是那个会在雨夜静静听她弹琴的人,是那个送来传感器、指尖带着一丝暖意的人,是那个沉默却仿佛洞悉她一切心事的人。他的轮廓由她的想象和感受描绘,温暖而真实。
而现在,他变成了一个模糊的、陌生的、带着距离感的轮廓。她看不清他的脸,猜不透他的表情,甚至感觉不到那份曾经在黑暗中包裹着她的、无声的关注。
光明,残忍地撕碎了她凭借感觉构筑起来的一切。
她失去的,不仅仅是五年的黑暗,还有在黑暗中孕育出的、小心翼翼的情感寄托。
沈弦蜷缩在门边,将脸埋进膝盖。血泪无声地流淌。窗外阳光明媚,而她坐在一片昏暗中,为自己刚刚“看见”、却已骤然逝去的世界,无声地恸哭。
原来,有些东西,真的只有在看不见的时候,才显得最清晰、最珍贵。
而现在,她看得见了,却把他,也把那份感觉,弄丢了。甚至连悲伤,都只能以这种带着血腥味的方式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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