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那年,我上了初中。
那年我住校,全班基本都住校,一周回去一次;那年九月异常的热,太阳不知道歇息似的;那年阿爸也走了。
我到家的时候,已经是阿爸走的第三天,家里散发出一股轻微腐烂的味道。我看着阿爸还躺在床上,他瘦的就剩下骨头了,我看得很心疼,却被他的样子吓到,我记忆中都是阿爸骨瘦如柴的样子,也回想不起他健康时候的容貌,那会儿阿娘请人给他画了张遗照,我看着墙上的阿爸,觉得非常的陌生。
他那几年里,活得很痛苦,走对他来讲是一件好事。我本以为“解脱”这词是“逃避”的好听话,那些吃不了苦的人总想着逃避问题,就会用这个词来骗自己,直到阿爸的离开,我才知道什么叫“解脱”,和“逃避”是不一样的。
“怎么没叫我回来?”
“你马上也放假了,省得来回跑。”
娘回答得轻描淡写,好像这不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她说那段时间,阿爸打死都不吃东西,劝不动他,只是那晚突然起来哀嚎喊饿了,却连咀嚼的力气都没有。我知道,那是人知道自己快死了,身体机能产生恐惧,不受控制的有求生欲,才想要吃东西。我也知道,他早就不想活了,他总是很沮丧,那几年里最常听到的就是他说自己的废物,可能只是因为不想自己走在阿嬷前面,就硬撑了下来,走是好事,是解脱,不是逃避。
他走后脸上是挂着微笑的,是非常放松的。
我们把阿爸埋在阿嬷旁边,让他们紧挨着。娘很伤心,那毕竟是她曾经唯一的依靠,她没向我诉说过她的思念,是怕我引起共鸣;两座小坟包在田里相拥着,还没等到旱地变水田,娘就不去种地了。
“这块地,放着吧,大队要收就让他们收回去。”
“不是要变水田了?怎么不种了?要不你休息休息,我能种。”
“现在城里很多在办厂,都在招工人,钱也多,地不种了,咱们种棵树吧!就种在坟边,放着让它长,不管了。”
她是害怕去田里,怕自己忍不住泪水往下掉,她也害怕我去上学时候家里没人,不想自己一个人待在家里,可是她什么都不说,她只是自己承受着,其实她比谁都难受。
我们一起来镇里买了棵龙眼树苗,种在了小坟包边上,没去浇水,也不管它,娘说这树喜温不缺水,好养活,长得快,就种着,会枝繁叶茂的,到时候可以给阿爸他们乘凉,自己以后埋在那也能享享福。
“咱们一起埋在这。”
“别瞎说,你是得出走去的人,不许回来这埋。”
“那咱们一起走出去,换个地方享福。”
“好,那娘等你有出息了,我们一起走出去。”
我偶尔会特地路过龙眼树旁看看它,好长一段时间里,它都没长过。
地不种了,阿娘换了个营生。
那时城北的工厂里很多工人都在“闹革命”,参加厂内外不同派别的“群众组织”,在厂内“窝里斗”,工人停工停产的一大片。城北是石雕之乡,镇办、村办、联营的石材石雕厂都缺人,不管会不会,是人就要,不乱来就行,阿娘只想找了一个最远的、有包吃住的厂,可是都没有,就在家附近的石雕厂里做起了小工,管顿饭,不管睡。工作其实不难,就是雕艺师傅在石块上画好线,阿娘拿着切割机对着割,工作不难,就是吵,粉尘多。
务工完她就回家,平日都自己住,我知道那其实是很痛苦的。
周末放假我就回家陪她,每次见我回来,她就很开心,满身的灰尘,冲我走来拉着我进屋吃饭,她每次都准备好多吃的,然后说我又瘦了,不然就是衣服得换新的了,鞋子得买新的了。
她拉我的时候,手一抖,袖子上的粉尘就在半空中飘着,我用手挥了挥,被呛到忍不住咳了两声说着:“你自己这一身灰,衣服都没颜色了,你这才得买新的呢。”
“我都没注意换一件,在等你回家吃饭呢。那厂里,大家都这样,这样好看。”说完她往身上拍了一拍,粉飘得更多了。
“哪里好看了哈哈哈哈,你怎么那么傻。”说完阿娘也笑了。
我周末还是会教她识字,分享这一周来学校里发生的趣事,其实没什么趣事,多半都是胡编乱造来逗她开心的,她听得入迷,听完后总说一声:“我们家阿安长大了,是个大人了。”
我有时给她带回来几本小人书,那是班里同学看腻后送我的,我让阿娘别太累了,看看书打发时间。她说不累,石头不好卖,厂里活不多,有时候闲着都没做事,生怕自己没了营生。
后面一段时间,她又重拾起家里那块地,说是大队没来收,刚好可以种点菜给我吃,厂里的活和公社组织的集体劳动也不多,老觉得闲得慌。她那会儿起得更早,贪得更黑,我周一去上学时都看不到她的身影,只能看到桌上放着一个鸡蛋和半个地瓜,周五晚上回家时也基本如此,只见饭菜不见人。
每天是早起去田里浇水,然后赶着饭点去厂里切石头,忙完回家煮饭做家务,紧接着又去田里瞎溜达,她晚上打着油灯去那除杂草抓虫子,说是白天人多虫子不敢出来,晚上没人时都会出来偷吃菜,一抓一个准。忙完也是夜半,回来家里就去睡觉,她总是在干活,把两天的缩成一天弄完,停不下来。
她只是不想自己待在家里罢了,家对她来说只是睡觉的地方罢了,她不是怕那些牛鬼蛇神,她怕的是回忆。
我们各忙各的,很快两年初中读完了,阿娘执意让我把高中继续读下去。那会的城北,基本没人读高中了,或者说高中都是家境好的那些人在读,还有就是读书在那年代是没用的,城里的人满腹经纶上完学还得下乡去插队,村里的人读那些书还不如早点去当工人来得实在。
我不懂她在上学这件事上为何如此固执,我猜因为这个学是连同她那份一起上的,所以看得比较重,毕竟阿娘还会来我这“上课”,毕竟“听课”是她那会儿唯一的趣事儿,毕竟我总是劝不过她。
上高中后我回家时间就少了,不过和上初中不一样的是,每次回去总觉得家里样子和我上周离开时是一样的,桌椅的摆放、碗筷的摆放、屋里各式各样的陈设,好像都没动过,久了,有些蜘蛛网了,更像没人住了。我每每回来就去田里,想着帮她打下手,可看那绿油油的一片长势非常好,边上的龙眼树也是又高又壮,我看得发愣,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忙碌”、“话少”、“不知疲惫”、“衣服上挥不去的粉尘”,这就是我高中时期的阿娘。那之后,她就“辍学”了,从开始来找我求学的声音变成后面的几声咳嗽,咳完,就去睡了。她把赚到的钱匀了三份,一份给我生活;一份存着当来年学费和学杂费;还有一份说以后我娶妻用,一做又是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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