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暑假我回城北,像没了魂一样,不再期待新学期的到来。
像在十字路口迷了路的孩子,不知道要往哪儿去,待在原地等着别人来牵引,可四周却像是有看不见的高墙,把我困在其中。
和第一次落榜的场景一样,我躺在熟悉的床上,还是郁郁寡欢,少有胃口。累了还是出去走走,还是那条路,还会遇到熟悉的人。
“哟,状元回家了。”
“省城就是不一样,阿安结实多了。”
“阿安你给我们讲讲省城什么个样子呗。”
一路上吵闹地走过,我其实就想散散心,回答不上那些问题,转身回家继续躺着去。这时,阿娘还是悄悄地站在我房门边,见我缓过神来,便又溜了地进来,还是摇了摇我的肩膀,说:“起来吃饭吧。”
我转身看着她,瘦黄的脸上满是央求的神情,她两鬓斑白,双眸在饱经风霜的脸上深陷了进去,没了光泽,看着像是年过古稀的老人,她竟老成这般模样?说完拍打着胸口,就一个劲的咳嗽,停不下来。
我看她那模样,立马起身要走进厨房拿碗筷,说:“咱俩一起吃。”
见我起身,她还是笑了,把我拦着:“我去拿,你坐着。”
她没问我为什么惆怅,因为她知道伤心的事不能问,问就等于去揭对方伤疤。只要能看到我起来吃饭,她就很高兴。和几年前一样,她马上跑出去端粥进来,还是忘了拿筷子,还是忘了拿小菜,又是这么一趟一趟地来回折腾。
只是那一趟出去,她就再也没回来了。
她重重摔倒在地上,盘子还紧抱在怀中,小菜洒满一地,她躺在地上大口吐着鲜血,我急忙跑去石头厂里借三轮车送她去医院。我踩得很急,一路颠簸,穿过那熟悉的黄泥地,又留下了几道车胎印,又是在夏天,又是去城北医院的路上。
她躺在后面车斗里,我隐约听到她在后面吃力地喊疼。
到医院后,阿娘马上被推进重症病房里,我透过玻璃看着她在里面艰难地呼吸着。我在病房门前着急地等着,工头过没多久也来看望阿娘,问我情况如何了。
“怎么会那么严重?”
“她天天咳,老说餐馆里油烟呛到了。”
“怎么还去餐馆?”
“去很久了,她说厂里活少。”
“怎么会活少?你娘天天那忙里忙外的。”
我不知道怎么回,想着那会再好好劝她就好了。
“她没去洗肺吗?”
“什么洗肺?”
“就一笔防尘肺的钱,固定的。”
“我不知道,她就说有奖金。”
工头也沉默了,他没有回答我问题,只是手放我肩膀上,说句:“你娘啊,太苦了。”说完他摇了摇头,叹口气,放下手中的水果,骑着我来时的三轮车,就回去了。
我想起了那年给阿嬷颁奖牌的人也是这样手放在阿爸的肩膀上,觉得这个动作很不吉利,下意识地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又想起工头问的那些问题,像是一把把利剑插进我的胸口,让我呼吸一下子急促了起来,我没想到她的病,已经重到如此地步。
我等到夜半,等到病房门口的“抢救中”灯灭了下来。
医生冲我走来,他也摇了摇头,手伸我肩膀上,刚要放下……我猜到些什么,有点崩溃,冲医生嚷着:“你他娘的别碰我肩膀。”
他没有计较我的无礼,只是手缩了回去摘下口罩,他没有表情地说:“节哀顺变。”然后就走了。我意识到自己反应有点过激,很后悔,看到医生远走的背影,我瞬间慌了,跑过去跪下来抱着他的腿,声嘶力竭地:“对不起我不是冲您,医生,您再救救她,我求您了,再救救她,她是我娘。”
医生停了下来,拉开我的手,走了,他没有说话,冷漠得像是我杀害阿娘的帮凶。
我走进病床,依偎在她身边,轻轻摇晃着:“得回家了,你醒醒,好吗?”
她静静地躺着,不吱声。我摇不醒她,也不吱声了,就静静地陪着她,心想自己上的这十年学竟然是她用命换来的,泪水就止不住地往下掉。
我只想背着她回家去。
忘了出医院时是几点,就记得那晚很冷。夜里风很急,月光不肯借一些给我们,我眼睛有点肿,路很暗我看得不是很清楚,就慢慢地、慢慢地走了回家。我怕她滑下去,把她双手架在胸前,紧握着,问她:“你的手怎么会那么凉?”
工头说得对,她太苦了,我想天公爷就是看她太苦了,不忍她还留在世上,早早让她去上面享福了。只是想不到那句“起来吃饭”,竟是她最后的话别。我多希望她能久病床前,躺在那让我照顾她,直到我厌烦,不孝了,就能心安地接受她的离开。
可是她连要走了,都还惦记着要我好好吃饭。
活到最后,她也成了一张黑白画。
娘这辈子没享过福,人在世时没享过,死了更不能受窝囊。我给她打了口棺材,放宗祠里给她守了七天灵。头七的时候给她入了土,还得把她在世时的贴身物品都烧了,投胎前好有个念想。
我走进房间收拾着阿娘的遗物。
她没有什么遗物,只有几件打满补丁的麻布衣裤,和一些铜制的首饰,都是些不值钱的。我接着翻,看到床底边角上留着一沓我上学时候留给她的书本,被油纸精心包裹着,却布满了灰尘,像是从来没翻过的样子。
她是如此的好学,可是这辈子却未曾有过学习的机会。
我带着她的衣服和那些书本,来到龙眼树下,一起都烧了给她,还有那张她最引以为傲的录取通知书,这些都是她的,只是被我偷过来了。
她是无所不能的,辛勤一生,让我这位在城北本不该识字的儿子上了大学;她也是一无所能的,穷极一生,都没能有机会上过学、享过福。
做完阿娘的“功德”,他们算是都能投胎去了。起初那几天,我常会去龙眼树那看看他们。我走在田间的道路上,远方传来一个声音:“阿安,今儿怎么就你在逛,你阿娘呢?”
“什么我阿娘?”我对着远处喊去。
“她不是都躲你在后面远远地藏起来吗?你娘可真逗,她这次又藏哪里去了?”那人话刚说完,就被边上一妇人用力拍打了几下,打完,他们就安静了下来。
我恍如隔世,才明白原来那会儿她那“什么都知道”是这样来的!我羞愧的转过身去想看看她是不是又躲在我身后,就想告诉她,以后别为我操心了。
是啊她永远不会再为我操心了,也不会出现在这条黄泥地上,更不会在后面偷偷跟着我。
后面十多年里,我脑海里常浮现出一个这样画面:一位失意的儿子在前面垂头丧气地走,一位着急的母亲在后面鬼鬼祟祟地跟,她顺着儿子踩过的脚印,步履蹒跚,像是窃贼,不敢声张,默默在后面操心着儿子的一切。
大学最后那两年,我都没回家了,我不想在城北待着,怕会想起她。
他们还在的话,城北才叫家,不在了,家就没了。我讨厌城北的一切,城北的黄泥地、城北的农田、城北的龙眼树……,只要和城北有关的,我都很讨厌。
我也不喜欢在学校里待着,怕会想起她。
出校门的次数屈指可数,坐不住的时候就在寝室楼前走走。有几次,身边会有一对小情侣经过,他们相互依偎、如胶似漆,女生侃侃而谈、男生窃窃私语;有几次,我都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呼喊我的名字,或是在操场、或是在食堂、或是在教室;有几次,我坐在报亭里看着眼前整齐又悠长的队伍,不禁站起来向队伍后面望去,激动地看到她好像又混在其中。
当然,只是好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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