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历十年,太后母族宋氏外戚擅权,举数千叛军攻入皇都,汴京城血流成河,百姓凄零四散,叛军一路烧杀抢掠,直破宫门,皇帝领众妃嫔自刎于金銮殿,城外护城河血染数百里,沈氏江山摇摇欲坠。
“大人,求饶奴婢一命……”
弯刀凌厉削去宫婢头颅,未尽的哀求哽咽在喉,消弭于耳旁。
宋弘霍地一脚踢开,只顾在宣政殿内搜寻起来。只余翻箱倒篾,狼藉一片。
找不到。
他眯起眼眸,恍然察觉蹊跷。
叛军势如破竹,临门一步,却被布下天罗地网。
殿宇内阒寂无声,实乃诡异,宋弘浑身冷汗涔涔,正欲逃遁,殿门突兀被人推开。
男人衣着玄色蟒袍,身形颀长,朱红绦带束腰系龙纹玉佩,姿美神丰,玉质金相。
自晦暗走来,信步闲适,行止从容,浑如步入故园,诸般景致皆在掌握。
他玩味勾唇,掌心摊开,赫然是传位玉玺,通体玉白修润,谁若得之,继承大统必是名正言顺。
“宋大人,是在找这个吗?”
宋弘目眦欲裂,面上污血斑驳,愈显可怖。
玉玺近在咫尺,他咽了口唾沫,浑浊双眸中贪婪浮现,恨不能冲上前抢之,随后咬牙切齿道:“五皇子,你真是算的一手好计谋。”
沈云锦以手扶额,蹙眉长叹道:“孤已将这九五之位遣人送至宋卿跟前,奈何宋公竟无福消受,倒叫孤……如何是好?”
宋弘闻声色变,反应过来,“钦天监效忠于你?”
复又愈思愈恐,喃喃诘问:“难不成灵谷寺那高僧,也成了五皇子的座下僧?”
“不,不,这不可能……”
沈云锦踏上御阶,如闲庭信步般,龙位之上,掀袍落座。指若寒玉,细细摩挲着扶手上暗铸的九龙盘踞纹路,垂眸下视,睥睨阶下之人。
“孤十载苦心,绸缪至今,世间有何事不可为?镇国公铁骑合围,宋公麾下叛兵早已灰飞烟灭,大厦将倾,就别负隅顽抗了。”
“宋大人确实天生龙象,惜乎蟒身披鳞,终非真龙,今既大业已成,孤当深谢,这临门一阙,不劳尊驾,由孤笑纳便是。”
上位男人衣不染尘,不沾风雪,端坐名堂之上,下位男人血污满身,狼狈不堪,如丧家之犬。
孰败孰赢,已见分晓。
宋弘输得一败涂地,任由禁军拖下,再无反抗之力。
大历十年,宋氏反贼落败,数家被抄,九族打入大理寺审刑,五皇子继承正统,顺应天时,登基为皇,改国号为“景和”。
景和一年,宋华胜从高尊显贵的汴京城宋氏贵女,彻底沦为乱臣贼子的阶下囚。
监牢逼仄狭小,爬满斑驳青苔,不见天日,满是阴森可怖。
女子蜷缩于旮旯一角,踝骨处被锁上锒铛铁链,然而铁链并不合脚,摩挲间,早已划出斑杂不一的血痕。
她时而浑噩,时而清醒,眼饧骨软下,伺着审判宋家的罪书。
这时狱卒领着一青衣男人进来。
“扶盈。”裴青云神色不忍,站定后,轻音唤她。
这为宋华胜表字,鲜为人知,唯有近亲密友方才知晓。
宋华胜踉跄起身,宽大囚衣亦不合身,套在她身上,晃荡得厉害。
铁链被拖曳,沉闷作响。
她面无表情,眸光审度睇眄,打量的神色落在裴青云身上,看得他浑身不自在。
裴青云仓惶躲避双眸对峙,转而厉声怒骂:“扶盈,圣上言而无信,明明允诺我不动你,却仍然牵连到你。”
男人装模作样,扮作一副气愤填膺的虚伪姿态,话里话外,裴家倒戈的事实却是板上钉钉。
宋华胜眼神寒凉刺骨,看破裴青云小人作风,冷笑道:“原来裴家也掺了一脚。”
裴青云清俊面容上羞赧起来,吞吞吐吐解释道:“这非我本意,你自是知晓的,我无法违抗父命,扶盈,你定要信我。”
他信誓旦旦:“如今你虽有牢狱之祸,我去请求父亲,或能纳你为妾。”
宋华胜讥诮道:“不必了,裴家这青云路,华胜怕是高攀不上。”
皂靴旁响起玉碎声,清脆悦耳,朦胧玉面映照下,裴青云却是陡然面色霎白。
“裴青云,你定要青云直上万户侯,莫再扰我荒山冢。”
青玉上,雕纂着裴青云的命字,是先前二人姻亲连理的信物。
被押入牢房前,须经由脱衣搜身,那玉被宋华胜含在舌间,是唯一没有被搜刮之物。
玉碎,缘碎。
看到那块碎玉,裴青云恍然明白,自己失去了什么。
“扶盈……”他呿嚅道,眉眼哀戚万分。
宋华胜背过身,将脸埋进膝弯,蜷屈在草垛旁,任裴青云如何言语,再不肯应答。
裴青云步履逡巡,最终无奈离去。
-
褊狭幽室,几簇烛火如豆,狱丞刘文义恭谦候在一旁,待守男人批阅案书。
新帝临政,百忙之中仍抽身驾临大理寺,垂询宋家谋反的案牍。
案书上刻录着所有陈词口供,翻阅数页,摩挲着上头篆刻的宋氏二字,沈云锦粗略扫视几眼,便扔掷给一旁的陈公公。
“这案子由孤亲审。”
刘文义懵了瞬,还未回过神,便又听陛下末了补充一句:“孤允宋氏回府,待一月后审理。”
这怕是不合规矩吧!
刘文义暗自腹诽,这新帝不仅性子阴晴不定,行事亦是令人捉摸不透。
新帝本性不善,当真是浪费了这般好颜色的面皮。
若是被翰林院那群迂腐书生知晓,怕是要连夜入宫参上一笔。
沈云锦整襟起身:“宋家关押在何处?”
刘文义神色愈恭:“臣带陛下前去。”
幽牢暗无天日,豸鼠夜行,沈云锦立身一隅,隐于昏暝,刚目睹一出离别大戏。
男人眸光冷冽,面色极其难看,走上前,纂刻着“景星知麟凤,天官青云路”命字的碎玉被狐皮靴碾成齑粉。
他神貌出色,居牢狱中,如珠玉在瓦石间,光彩如华月升岫,令牢室蓬荜生辉,惹宋华胜不得不注意。
时隔十数年,却恍若前世。
落花流水,朱颜易改,当初骨瘦嶙峋,卑如草芥的皇子,如今已长成芝兰玉树,琼姿皎皎,他们之间却已相隔血海深仇。
沈云锦余光落下,女子那细白腕骨处,疤痕外露,结着道道狰狞暗红的痂皮。
真是刺眼得紧。
他从宽袖暗袋拿出一盒白玉药膏,缓下身,涂抹的指尖轻柔却冰凉,激得宋华胜簌簌颤栗,意欲避去,却被他掣制,生生用了半盒药膏才作罢。
男人捏着纤纤踝骨,附在她玲珑耳旁,声音徐徐。
“我有两条路给你,贬入罪籍,流放南蛮之地,亦或是……”
沈云锦顿了顿声,暗含似有若无的引诱之意。
“服侍于我身侧。”
“享食禄,衣华服,如今宋家给不了你的,我甘之如饴呈上。”
“宋华胜,你选什么?”
害她家破人亡的刽子手,此时摆出一副无事发生,端高垂怜的架势,不免惹人滑稽啼笑。
宋华胜兀自起身,屈膝下跪,脊骨挺得笔直。
哪怕幼时被嬷嬷用板子惩戒,打得浑身是血,她的腰骨,也未曾折过。
宋华胜断然道:“奴选第一个。”
于仇人身侧服侍,奴颜婢膝,教她无颜苟活于世。
沈云锦彻底冷下神色,眉目积压沉郁。
膏药厚敷的疤口隐隐作痒,宋华胜抿唇隐忍,只觉漫长难捱。
良久,男人漠然拂袖而去,唯余一句:“宋华胜,好样的,千万别给孤后悔。”
落在空荡中,悄然沉寂。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