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十三

石浮洋抓着头发没回答,只是转过脸看他一眼,忽然把满手的洗发膏沫子拍到他头上,还顺手在脸上蹭了一下。

“哎我靠,你——”元木还没挤洗发膏,赤手空拳,于是就地取材朝他甩水。石浮洋也闹回去,这回直冲着元木的半边脸结实地按了一巴掌泡沫。

元木像长了白胡须的小老头,脸颊上顶着两团沫子,中间的眼睛鼻子被挤没了地方。他笑着瞪了石浮洋一眼,不回击了,拎出洗头膏瓶子挤到手心里。两手搓了搓,又搓了搓,乳白色的洗发膏搓得满手都是,再按到头发上揉开。他这发型是从寸头长来的,打湿的头发不会垂在脑后,倒是像个刺猬,根根竖起来炸在那儿。刺猬头从黑的变成白的,被沈城的大雪埋了一样。最后——他也突然把手伸过去,一把拍在石浮洋脸上。

石浮洋正准备开水龙头冲水,哎哟地叫了一声。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元木狡黠地一笑,不过不知道自己脸上的泡沫没抹掉,现在涂开一片,已经漫到了耳根。石浮洋瞧他一眼,说五十步笑百步,他俩差不多。

澡堂洗澡的门票是三块钱,如果要外加搓澡就是十块。交钱那会儿元木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低声和石浮洋讲,搓澡的叔就是有点劲儿,没多什么。石浮洋就顺着他的话说,对,我也这么觉得。单洗澡就行。所以他俩的手牌是普通的蓝色款,花十块钱的是另一种。

元木头顶上的花洒是好的,朝后仰头,水流会下雨一样落到脸上。元木喜欢淋雨的感觉,但真在雨天真跑到外面会湿了衣服,还容易感冒,成本太高。所以他就在洗澡时扬脸多冲一会儿。

闭着眼睛冲水时元木算了笔账。但凡他含着金汤勺出生,别说花十块钱洗个澡,花上一百块洗个水里泡金箔的也不在话下。可实际上他家只有三把勺子,还是最简单的薄片铁做的。把桂花一个月的工资掰成几瓣,还房贷、买菜买肉、水电费,再加元雅上幼儿园的学费,自己的生活费,还要从中省出来六七百作为家里的存款。每一项都是必须,但这些堆在一块就把桂花的工资卡挤满了,一分顶一分,就像要在他家两个人都转不开身的厕所里站下八个人。

元木花生活费也如同吝啬的账房先生,按上学的日子算,刨掉饭钱,剩下一百出头的钱对半分,攒下五十就意味着他每天只有不到两元的多余钱。

所以三块钱淋浴挺好的。

忽然听到旁边走过个男人,他大嗓门地说:“儿子,爸带你整个红酒搓,还能泡澡!”元木不仰头了,反手拍掉水龙头,甩了甩脸上的水睁开眼。他猜石浮洋也听见了这话,两人一起看路过这排要去搓澡的那对父子。

他们光着屁股走远了。元木心道老话说得不对,□□、脱了衣服的人也仍然不一样。他笑了一声,扯出一块澡巾,开玩笑地对着石浮洋说道:“来,你爸也给你搓,开发个新的。”

“什么新的?”

元木苦笑一下,说道:“水搓。”

石浮洋叫他滚一边去,不过还是拽出搓澡巾在水龙头下打湿。他这块是鹅黄色的,颜色看着还挺鲜亮。“看像什么?”石浮洋把手套在澡巾里,举过来问他。

“像——洗碗的海绵。”

石浮洋说:“我去年也这么说的,我舍友告诉我像海绵宝宝。”

“什么宝宝?”元木压根没听过这名字,他怀疑自己耳朵灌了水听不真切,海绵就海绵,怎么还宝宝了。“国外的儿童动画片,”石浮洋解释道,“去年引进的,我也没看过。”

元木把澡巾从他手上拽走,自己套进去。“本质还是海绵,都一样。一个洗碗的,在碗池里蹦,一个给小孩看,应该是在电视机里蹦吧。”他用套着澡巾的手拍拍石浮洋的肩膀,说道:“转个身,我先给你搓。”

单手搓澡不好发力,元木比划了一下,还是得把另一只手扶在他肩上。肩颈的一根筋正好压在元木手心里,稍一动肩膀就像有条小鱼在手心乱跳。前面的四指还碰得到他突出的锁骨,薄薄一层皮肤,瘦得很。

元木给他搓后背,戴的那根红绳一直在视线里。他想问耳朵灌水时石浮洋有没有说什么别的,不过人家倒是先开口了。石浮洋侧过脸,露出个鼻尖,问道:“你在饭店干活,挣了多少?”

淋浴的水管里大概还有些余水,这会儿忽然噗嗤一声,淅淅沥沥淌下一些,正巧落在花洒下的两人头上。元木被淋到得多,水珠从他的眉骨滑过鼻梁,又从嘴角流到下颚。他想起刚才淋水时算的账。

元木答道:“挣了五百八十五。”

像肇大姐那样的长期工,一小时给六块,一天四十八。但元木是临时的,凑不齐一整个月,一小时拿五块。虽然只差了一块钱,但累积到天再算到整数里,就整整少了一百一十二。一百一十二是什么概念?元木能一分一毛地算出来,是除去饭钱后的一个月生活费,还包括要攒下的部分。好在刀削面馆的老板人挺好,说元木干得不错,还多加了三十五的奖金。

“挺好的,已经赶上我一个月生活费了。”石浮洋说。元木问他生活费多少,听完干笑一声,没说这数量比自己翻了二倍。

就这种掰着手指头过日子的情况下,元歪脖狮子大开口朝桂花要三千。换谁都想一鞋底把他抽出家门。元木当作好消息地讲道,他爸总算要滚蛋了,就是不知道那群要债的会不会再找上来。

“那帮人捉摸不定的。但平时上门都不在家,周末的话,就算让他们进来看一圈也不能指着空气说你们藏人。”石浮洋说。他还出主意说可以和秦安打招呼,如果元木他家朝警局拨电话,五分钟之内一定赶过去。元木连忙拒绝了,不用那么麻烦。手上换了另一边搓,这回没法扶肩膀,他就抓着石浮洋的左胳膊。石浮洋后背和肩膀的骨头很明显,隔着澡巾都能感受到突出的弧度。也许是热气蒸得、没吃饭饿得,他盯着石浮洋的后背想,如果和他拥抱会不会硌手。

石浮洋接着刚才问他,看没看见那天自己一脱棉袄,赵方子就朝后猛地一缩,吓了个好歹。而后朝后伸手,拍了拍元木按在他肩膀上的手背,说:“幸亏你在面馆反应快,跑回去打了提前量,还和他们拖了一会儿时间。不然我赶过去也是白跑一趟。”

元木一愣,从背后瞧了他一眼。他的后颈上贴着湿漉漉的头发,翘着卷,软趴趴的。元木想,这位总爱笑的、谈吐温和的大学生真怪,怎么什么事都能说成别人的功劳。他忍不住纠正道:“但你帮了很大忙。”

“我哪有两把刷子,”石浮洋朝后摆摆手,“就是碰巧穿个警服吓唬人而已。”话说到这儿,被元木套着搓澡巾撞了一拳。

元木又想起来那天,他在堂屋有些昏暗的光线里说:我是他男朋友。

后来几天元木总是记起这话。在面馆看到一个男人涂着指甲油时,在音像店门外听见月亮代表我的心时,在夜里闭着眼睡不着时。元木为他脱口说出这个关系想了好多个理由,唯独不敢思考石浮洋的性取向是不是和自己一样有问题。——不对,不应该说别人有问题。但元木总觉得在谈论到爱情时自己格格不入。

初中时和他一起玩的几个男生都谈了恋爱,他们就问元木喜欢哪个女生。元木没喜欢的,但他们讲男生这个年纪怎么会不喜欢。所以元木只好把班上女生打量了一遍,找出一个人选。他的朋友们说喜欢就去表白,万一小姑娘愿意说不定就处上了。处上干什么?当然是拉拉小手亲亲嘴,说说甜蜜的话。元木想了半天,他对这些没兴趣。最后他在一圈叹息声中得到了朋友们的回答,说他太嫩了,没开窍。

可按照这个标准,他到成年也不会开窍。区别是比起以前他搞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一样的是沈城这么大,宣武巷这么大,在这方面他好像永远是孤独个体。

“哎元木——你别逮着一个地方搓,快破了。”石浮洋出声叫道。

元木赶忙停下手,一看,那处确实泛红得厉害。他连连道歉,又小声问石浮洋疼怎么不说一声。石浮洋打开水龙头冲水,转回身和他说:“我说了也得你能听见啊。”他在元木肩膀上捅了一拳,笑着没当回事。

那个坏了的淋浴把水从水管里一条直线地倒下来,浇到石浮洋头顶上,砸得他哎哟一声。元木说:“你用我这个吧。”他往旁边撤了一步。石浮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笑着说谢谢。淋浴间的热气腾得他脸颊发红,棚顶上的灯照见石浮洋挺拔的鼻梁和鼻尖上挂的水珠。他的卷发干了一半,又有些淋到水了,像潮湿的羊毛。元木又走神了,他想起石浮洋讲有人说他不是亲生的。

那什么基因才生了这么一个好看得恰到好处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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