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上飞机,程方的思绪便没安稳过,脑海中一直回荡着出院时,主治医生对他分析病况。
“当下的情况不是很乐观,我们不建议您出院。”
建议?谁都明白他的做法丝毫不符合任何一位医生的建议。“可我的家人怎么办?”
医生想说些什么,可医生终究不会明白他在坚持什么,他只是说:“希望你能坚持到我们替你找到骨髓的时候。”
他疲累的笑了笑。
飞机飞向高空,他必须要接受现实。
-
飞机刚落地,程方给任哲洲打了通电话,对方率先开口,语气冷静,言简意赅:“韩叔叔进抢救室了,你从三号出口出来,我在哪里等你。”
刚下飞机就给他重重一击,取行李时程方差点脱力。
出机场后遥遥的便看见一名相貌出挑的男人,他今日穿着黑色的羽绒长袄,站在白花花的天地间举目眺望。
他化疗没了头发,黑色的帽子戴在他的头上一点都不好看,程方黑眼圈的样子也一定很丑。
瞧,不过三个月,他们活的天差地别。
任哲洲接过他的行李,问候了一句:“冷么?”
冷啊,好冷。从那么温暖的地方回到这座白雪皑皑的城市,他连衣服都还来不及多加一件。程方却平静如水地回答道:“不冷。”
他们似乎有些生疏了,一路上谁都没说话,只有他拨弄遮阳板后的化妆镜时,任哲洲没由来的说了句:“你瘦了好多。”
又补充道:“一定时没好好吃饭。”
“是有点。”
程方他什么都吃不了,医生特别嘱咐,除了少量地喝水,其他的全靠营养液供着,现在他出院了,换种不好听的说法,他就是在等死。
又是沉默。
......
医院里安静又空荡,每个城市的医院都一样,消毒水的味道刺得他心底疼。
抢救室门口杨悦孤零零的坐着,双手不安的拨弄着手机。
他走上前去:“妈。”
杨悦立刻起身,眼眶红润了跑向自己的儿子,她难过的大哭起来:“你叔叔进去两个小时了。”
“会没事的,妈。”程方搂着杨悦的肩说。
抢救室门口悄寂无比,杨悦靠着儿子肩头小声抽噎,任哲洲离两人有点距离,他垂头收看今天的财经新闻。
“......xxx品牌于29日上午八时,公司总裁兼法人代表任哲洲宣布名下公司破产,并归......收购。”
公司破产说不难过都是假的,程方原先在大学就陪她创业,一路上不容易,破产就有种同程方的结晶破裂的感觉。
他息掉手机屏。头仰靠冰冷的墙角,长长的吐了口气。
“韩其东家属来一下。”男医生摘了口罩,在缓缓打开的抢救室门前喊到。
杨悦准备去的,程方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便拦下她:“我去吧妈,你休息休息。”
再怎么担心都是徒劳,让程方去还略显可靠,她点点头,任哲洲声音有些沙哑:“阿姨,我陪你。”
医生领他道安静的家属交流室,先是递给他一张单子,让他边看边讲述:“是这样的,患者的情况已经很坏了,多出结核感染,又发现的太晚......”
程方一目十行看完,医生话音忽顿,他下意识问:“然后呢?”
男人的手心捏了把汗,手中的单子也跟着颤抖起来。
医生头埋得很低,作势鞠了一躬:“我们尽力了。”
他接过医生手中的笔,在病危通知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医生从他手里抽过纸张,核对信息无误,他在原地久久没回过神。
挺意外的。
“你们还可以再见一见的,他还有意思微弱的心跳。”
仅仅三个月,地上的人变成了天上的星星。
-
韩其东一直在想,他该怎样当好一位父亲。
韩其东出生在一个极寒极寒的夜。那个冬天太冷,汩汩流出的血水裹挟着他降世,可他母亲的生命似乎同这鲜血一般流失掉,而后渐渐被寒冬冷却。
母亲生下他就走了。
他还剩一个父亲,是一个只会赌的男人。
那时候韩其东的舅舅心疼他,姐姐就这么一个苗子,不能被他的赌鬼爹给败坏了。于是他把孩子接到自己身边来,送他上学,教他明事理。
舅舅高中读完就出去打工了,接到五岁半的韩其东时,他十九岁,出来打工已有一年。
他抱着瘦了吧唧的小孩颠了颠,笑眯眯的用手指勾了勾小孩的鼻梁骨:“韩其东,叫舅舅。”
小男孩双唇抿紧,一言不发。
众人笑他:“你莫不是接了个哑巴蛋?听句劝吧,把爱孩子送到福利院去,给好心人家养着。你自己也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顶不起这口锅!”
青年咧开嘴角笑,眉尾剑跋扈张地扬到太阳穴。他拖着稚子滚圆的屁股蛋儿,拍了两下:“他轻,这口锅好顶。”
小孩花了两天学会了叫舅舅。
但他还是不喜欢笑,小小年纪便是张冷冰冰的脸,同龄的孩子怕他,不和他玩。
小孩直直的立在他身边,舅舅看穿他的心思,拘谨站着的孩子被摸了摸头,听见舅舅说:“去,和他们说你也想玩就可以了。”
他将信将疑的点头,吞吞吐吐的走上前与他们说了两句。
起先还有些畏葸的孩童们瞬间喜笑颜开,伸出他们的小手,他有些迟疑,回头看了眼舅舅。
那人站在光阴下,眉眼弯弯的,朝他扬扬下巴,像是一个神圣的指路者,口型上对他说:“去啊。”
跟着他们去吧,记得玩得开心。
他的脾气被舅舅教的很好,即便如此,年近二十五的舅舅在择偶婚配上,在女方得知他还带了个孩子,都摆手相拒了。
因为多带一个孩子,怎么着都是多一份压力。
“舅舅,我是不是拖累你了。”饭桌上,韩其东问。
他舅舅被呛了一口,忙端起手边的冰啤酒闷下肚,他不知道十几岁的孩子是从哪儿听到“拖累”这一说法的:“你听谁说的?”
孩子嘟囔着嘴,筷子搅合着碗里的米饭:“我猜的,你那么久没找到媳妇……”
“……”
出租屋的白墙上霉斑点点,白炽灯忽明忽暗,饭桌上的菜都凉了,他舅给他做了半个小时的“沟通”。总结来说,就是让他别胡思乱想,好好上他的学。
舅舅现在吃到了没文凭的亏,韩其东可不能再重蹈覆辙。
所幸他争气,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
但意外恰恰发生在他十七岁那年——舅舅有一次高空作业,一个没留神掉了下来。
从居民楼十七楼,到一楼——
“刷”的一下,落到地面,就像一个灌满水的气球炸裂在地上,血淋淋的肉团炸开,死了。
当场死亡。
韩其东北通知认领尸体,到医院掀开那块血迹斑驳的白布,那具尸体好丑,他差点没认出来。
舅舅给他留了笔存款,还有工地补偿家属的死亡赔偿金。
这些钱是准备供他上大学用的,在上大学前,韩其东一分都没用。韩其东勤俭得很,每天九点下晚自习,从学校出发,骑十分钟自行车到烧烤夜市系上围裙替人打下手,一个晚上,忙到两点,他可以赚三十块。
足够了,足够他明天一天的伙食费,剩下的前会存起来,可以积少成多。
寒暑假他还会帮人照店,拼拼凑凑,他独自支撑起了自己的生活。
高二的那个暑假末,他升高三,开学很早,校园里的蝉鸣此消彼长,汗水微微浸湿自己的衣领,他正在拖教室走廊,突然来了个女生叫他。他扯了扯自己的衣摆透风,女生说:“老师叫你去办公室。”
办公室的空调风沙沙的吹,冷冰冰的,吹得他的汗毛倒竖。老师指着他对面的男人,问他认不认识。
男人谄媚的笑道:“儿子……”
“你给我出来。”韩其东面如冰窟的带他出办公室。
他和自己的生父吵了一架,原因是男人对他上大学的钱动了歪心思,因为只会赌的男人又输得分文不剩。
……
凭什么?!
那是他舅舅留给他读书的钱,凭什么被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拿去挥霍了!
男人和他讨价还价,过路的人看戏吃瓜:毕竟他们还从未见过大人找读书的孩子要钱的。
少年的自尊心和羞耻心刺痛着神经,他不可能向他妥协。
男人怒目圆瞠,脸上的横肉气的直发抖,他扬起手,巴掌一呼。
“啪——”
少年的脸部肌肤颤抖着,干脆的声音在办公楼走廊回荡着。
怒不可遏的父亲和茫然无措的少年,在平平淡淡的高中校园里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让那些高中生又多了个可以用来缓解枯燥的议题。
“真的打人了啊。快快快,带我去看看!”
“一班那个?”
“怪不得他不怎么参加学校组织的活动。”
“怎么会摊上这样的爹啊。”
……
三言两语,即可让他溃不成军。
人生第一次,他背离了舅舅传授给他的道理——他不再勇敢面对,他选择逃离。
韩其东左冲右撞地跑出办公楼,他浑身都是黏糊的汗,七月的烈阳照不暖他渗着寒冷的身躯。校门口的保安见过他,知道这孩子是好学生,见他大汗淋漓的,以为是家里有急事,二话不说就给他放行。
他一路跑啊,跑得口干舌燥,跑到平生素未谋面的母亲的墓前。
扑通一下,韩其东跪了下来。墓上没有照片,只有一排“长姐韩千婳”。这墓是他舅舅叫人立的,舅舅当时摸着他的脑袋瓜,要正经不正经的说:“你舅我呢,也没什么能力给你找个好舅妈,你要是想妈妈了,就来这里看看吧。”
舅舅早就把韩千婳的爱转化给了他,所以十几年以来,他从未来看过妈妈。舅舅给他的完全足够,他很知足。
现在他一无所有,还有个东西向他索取,明年他就要高考了,他怎么可能退步?
韩其东突然好想、好想妈妈。
妈妈没有抱过他,妈妈还没有喂过他一颗糖,妈妈没有看着他长大,妈妈也不知道他想她了。
……
天上的母亲什么都知道,他微笑着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比自己幸福。
这章情亲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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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chapter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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