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将天地笼罩,琉璃宫灯上落了鸟,光阴斑斑驳驳,打在周屋的窗子上。
庑郎前后门敞开,穿堂风凉飕飕的从夹棉的帘子后头钻进来,冷飕飕的叫人打寒颤。
屋里烧了炭,暖香盈人,小巧的鎏金鎏金小和尚香炉突兀的摆在斗柜上,小和尚稽首打坐,青烟袅袅,沉在座下莲盘,云雾萦绕,更有一番仙风道骨。青烟在莲瓣末端徐徐打结,弥弥消散在半空。
宁婉哭的眼睛红肿,打着哭嗝儿,嘴里不住地喊疼。
“姑娘快别哭了。”婆子绞干净的帕子给宁婉擦脸,声音和善地哄她,“姑娘本就身子弱,郁结于心,怕是要更难受的。况且眼泪流多了不好,姑娘是大富大贵的命相,该是多笑多高兴才好。”
“我……我被她们捆着的时候,扭到了脚,疼得厉害,手上也疼。”
她可怜巴巴地伸手,似是跟那婆子诉苦。
窗外灯下的人影拉长,有小子跑出去的动静,那人又站回了原处。
婆子轻手轻脚地褪下她的鞋袜,果见脚踝处高高肿起,足尖弓着,裤子撩起宽宽的折了两折,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腿。
“姑娘且忍一忍,婆子我会些推拿正骨的手法,您这是崴了脚,筋骨错了位,得给正一正,不然晾着一宿不管,明儿个起来,怕是连下地都不能了。”
宁婉眼眶盈满了泪,乖顺点头:“那就多谢您了。”
婆子将她的一只脚抱在怀里,忽然朝门口喊了一句:“主子,您来了。”
宁婉怔神抬头,继而脚上一股撕裂的疼,像是把她的一条的骨头全都敲碎了拼接起来,好不容易憋回去的眼泪,更是扑簌簌往下掉。
婆子不禁双手合十冲窗外讨饶,哄着宁婉起身,要她在地上走走。
“疼,我走不了,我脚疼。长公主叫人拖了我一路,他们把我塞进马车的时候,我就疼的掉泪。”
窗外影子又长,等了一会儿,不见那人回来,宁婉才收了眼泪,扶了婆子的手试探着下地,走几步顿觉惊喜,“多谢您了,当真是不疼了。”
她语气也变得欢快,婆子眉梢一挑,望一眼外头,大差不差也知道缘由,笑着问她饿不饿,渴不渴,叫人进来布饭,婆子则悄悄退下。
书房,陆敬之翘着腿躺在美人榻上,手上拿了本书,扉页写着《言羊游记》。
翻看一页,头也不抬地问,“那小狐狸的脚好了?”
“好了。只是错了筋,趁不防备,归正原位就好了。”婆子道。
“手上的伤给看了么?”陆敬之瘪了瘪嘴,笑道,“那包扎的手法,看着像是军营里才有的。萍丫头跟她最好,知道她受苦,肯定要上心的。”
婆子道:“还是主子慧眼如炬,包扎的棉带拆开来看,用的是南边的夷药,我虽摸不透是个什么方子,可瞧着红肿倒是消了一大半,之前请的大夫不中用,给的膏药没个效果,耽搁了些时日,后头可得仔细静养着了,不然,指不定要留疤。”
“那也是她该。”陆敬之骂道。
那满肚子心眼的坏女人,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眼睛都不眨的在自己手上剌了一刀,血滴答在被褥上故意给姓魏地看。
她自己个儿都不心疼自己,别人也管不了她。
她还当他跟从前一样蠢笨,任她予取予求,她装腔作势地掉两滴眼泪,他就会心疼原谅她了?
痴心妄想!
那坏女人就是个疯子,她当自己是执棋天下的谋士?简直是荒唐,示弱与眼泪是做不了张仪的。
她要谋政,当是堂堂正正拿出纵横的本事,而非小儿女家的不清不楚,吊着他,再去勾着别人。
晦气。
好好的安逸的日子,叫那女人搅的心神不宁。
陆敬之没好气挥手,“走吧走吧,烦的人脑袋疼。”
婆子退到门堑,又折回来请示:“主子,宁姑娘托我来说,她想给您道个谢,主子您要见她么?”
“哼。”陆敬之从鼻腔嗤声。
将书本盖在脸上,好一会儿才听沉闷的声音从书本底下传出。
“见什么见,吃饱喝足,就把人给魏家送去,我好心救她,她还想赖上我不成?”
陆敬之态度坚定,语气里更是不容置疑的决绝。
婆子见没回转的余地,只得点头称是:“奴才叫人去备车,待会儿就送宁姑娘走。”
婆子走出上院,也没等到里头回心转意的话,无奈摇头,一五一十的跟宁婉转述了上房的意思。
“他不肯见我啊。”
宁婉目下失落,不再为难他们,吃了些饭食,茶水漱口,温顺地上了马车。
快行出巷子,还不死心,推开车窗,回头朝府门望,灯火之下空无一人,她才悻悻转身。
这是怡亲王府的马车第二次送宁婉回来。
这一回,没有仪仗开路,也没有王府二管事跟随,魏士皓在衙门口值夜差,魏家大老爷垂钓未归,二老爷吃醉了酒躺在虫鸟房里躺尸。
大太太使了魏士殊出来见人,听到他宁姐姐崴了脚,小孩子口无遮拦,瘪着嘴嘀咕:“怡亲王府得空还是找个老道看看风水吧,他姐姐两次坐他家的马车回来,两次都受了伤。准是风水不好,冲撞了什么。”
婆子慈眉善目,只当没听见,将宁婉搀着交给魏家的人,转身离去。
没了外人,魏士殊凑近了来问:“姐姐,他们欺负你了?老太太说,你今儿个出门是受委屈去了,说咱们魏家在京都无权无势,受了委屈,才能站得住脚。”
宁婉笑的牵强,她也不知该怎么给这个兄弟解释大人的道理。
“真是窝囊极了,京都城一点儿也不好,不如咱们许昌好,咱们在许昌的时候,一日三餐,老爷在衙门做府台,家里买卖上只顺遂得很,也不见得要经营这个、经营那个。”
他言语间稚气未退,却有超出这个年龄的洒脱,“是我父亲和大哥哥两个求得太多了,他们什么都想要,一门心思的要往高处走。殊不知,欲壑难填,高处上头是高处,哪有个尽头。”
宁婉一向少在外人面前说这些评判的话,这回却破天荒道:“高处是没个尽头,可人活一世,自当奋进向上,自甘堕落,俯仰奔流,又岂知云端好光景?”
“宁姐姐?”
魏士殊怔愣片刻,眼底有不解,有疑惑,久久才释然道:“老太太夸我母亲眼睛毒辣,什么都逃不过我母亲的观望,我从前不信,这会儿却是信了。”
他以为宁姐姐是孤傲脱俗的幽谷清兰,他大哥那般的俗人,恐是要污了这朵避世兰。
怎知,太太才是看得最通透的那个,宁姐姐有向上好进的心思,与他大哥哥必是夫唱妇随,佳偶天成的一对。
魏士殊心下失落,送宁婉回了院子,又去给老太太、大太太回话请安,一副闷闷不乐的回自己的屋子。
大太太观儿子面色不悦,找跟着的婆子打听了内情,哂笑道:“阿弥陀佛,可该是要长大懂事儿了,他知道我的辛苦,才不费我为他操劳一场。”
她的儿子什么都好,善良,勇敢,仁义,尊老怜幼,是棵打根上直溜的好苗子,就是太过天真单纯了。
与其以后放到外头去叫人骗,不如就在自己眼皮子地下,让他看清楚人心二字。
大太太吩咐底下婆子,不准去哄二爷高兴,明天早一个时辰送他去学堂念书,思绪伤神也不能耽误了念书的正事儿。
*
怡亲王从舞阳长公主手里护下魏家那个孙媳妇的消息,不胫而走。
不知是哪个好事者,更甚至将这些故事编成了话本子,在坊间传唱,就连熬早说闲话的茶馆,也有先生收了银子,喋喋不休地将这些故事讲得煞有其事。
魏家大喜的日子迫近,传出这些,大老爷急的嘴角生出燎泡,鱼也不钓了,在老太太屋子里原地打转,求着让老太太帮着想想法子。
“好啦,你安生坐着,天还没塌呢,怎就这么得急了。”老太太宽慰他道。
“怎么没塌,儿子在京郊就听见这些风言风语了,说是什么怡亲王府看上了咱们家的孙媳妇,要争要抢,还有什么更甚者,连抢亲的话都杜撰出来了。”
那些编排故事的人自己嫌命长不怕死,何故将他们魏家往火坑上推。
崇瑞王府这条大船他好容易才站稳了,表忠心都来不及,怎敢朝三暮四,改投二主。
飞将吕奉先且要命陨下邳,警示之行历历在目,魏家是有向上的心思不假,可向上也得有向上的脑袋。
竖子糊涂,情急之下,求到了陆敬之面前。
可那陆敬之是什么人?
那就是个一戳就破的惊天雷。
此时此刻瞧着是风光无二,帝心难测,他陆敬之一个正宫皇后嫡出的兄弟,今日是宠臣,明儿个也能是菜市口掉脑袋的阶下囚。
大老爷气急了,又埋怨大太太糊涂,怎么就给魏士皓找了宁婉这门亲事。
活脱脱一丧门星,还没过门,就妨的家里野火四起。
“老爷是在怪我了?”大太太不认这个账,横眉力争。
“他不是那个意思。”老太太劝住大儿媳妇,又叫二孙子做说客,“殊儿,快去哄哄你娘,替你父亲说句好话,告诉你娘,你父亲一时口快,一家子同气连枝,哪有什么埋怨的话。”
魏士殊兴致缺缺地应下,举目茫然,看着面前长辈们精明的盘算,只觉得这个家里聒噪,丑陋,叫人哪儿哪儿都不舒坦。
“崇瑞王府的小贾相公可是又找我吃酒了,他给我讲了《庄子·齐物论》里的一个典故,老太太疼儿媳,不妨猜猜是一则。”
大老爷甩手离去,丢下老太太与大太太面面相觑。
老太太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没好气骂了句:“没心性的东西,就这狗脾气,你还能指着他有什么大能耐?”
魏家上下火烧眉毛的着急。
唯有南厢房宁婉的屋子里,一派祥和,七扭八扭的凤凰像对儿大公鸡,宁婉哼着小调,在小喜一言难尽的神情中,满目欢喜。
《庄子·齐物论》,朝三暮四,宋人养猴的故事,咕咕唧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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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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