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是亲王冠冕,一个是亲王妃揄翟,一个是端正正的红,一个是明艳艳的青。两个人一个沉着脸,面沉似水,一个红着眼,委屈难抑,就这么大喇喇地扯着手,一路从太和殿走出宫门。
天街口那么多双眼睛瞅着,宁家那个穿着怡亲王妃揄翟告御状的小姑娘,众目睽睽之下上了怡亲王府的马车,更有怡亲王相伴左右,搀扶踩上春凳,好不妥帖。
小太监将这一幕报于圣听,皇帝吃一半的茶丢开,皮笑肉不笑的跟皇后道:“瞧瞧,瞧瞧。”
皇后素来端庄,一家子血脉骨肉,唯盼着多亲多近,何况太子正是笃学善思的年纪,与他二叔叔最是要好,整日里跟着他二叔在六部走动,多听多问,颇得赞誉。
就是为着儿子,皇后也不能在皇帝面前说怡亲王的不是。
“不过是小孩子家贪嘴儿罢了,陛下是他亲哥哥,还能不知道他的脾性?”皇后起身,将溅出的茶水擦了,又叫人沏新茶来。
“我从前还在王府那会儿,老二有一阵而最喜欢狩猎往山里跑,什么獐皮鹿角的,母后笑他在林子里野了心,却不知是成益那孩子跟老裕亲王妃家的小孙子拌嘴,拍胸脯夸下豪言壮志,说他二叔除了书念得好也是狩猎的一把好手,定要叫他二叔亲自猎了上好的皮子,做一件大氅出来呢。”
“小孩子家的玩笑话,不是臣妾自谦,就是我这个当娘的知道了,十有**也要一笑了之,谁还能当真的去给他忙活呢?”
皇帝脸上颜色好了许多,皇后欠身坐下,不急不缓地继续道:“偏他二叔拿他做了大人,暑夏天儿的,人都晒黑了,还真给他猎出了一件氅子。他二叔是最守信知礼的了,姊妹弟兄里头,也是最重情义的。”
陆敬之连小孩子都不舍得哄骗,那么一个正直善良的人,又能有什么歪心思不成?不过是外头人编排的话,兄嫂这里,更应该信之任之。
皇帝点头,细想也觉得有几分道理:“成益那孩子最近差事办的不错。”太子初入朝堂,年前在吏部协办了考核,捉出几只硕鼠,清肃官场,倒是得了个好名声。
“老二就是那个性子,抱一为式,说不好听些,也过分的随遇而安了,行军打仗他能行,朝廷里缺了办差的人手,他也能弃武从文,安安静静作做事情。”
皇后笑吟吟说话,语气未变,话音却变了意思,“他是比不得三弟,老三就聪明许多,又有舞阳那丫头帮衬着,兄妹齐心,到底是比别人强些。”
“节里公主府的宴席上,那丫头还抱怨着内务府的银子批得少了,开席攒了筹捐的口子,又有老三媳妇给打圆场,连我也凑热闹舍了五万钱出去呢。”
皇帝脸色沉沉:“她秋风竟打到你这里?”
亲王公主,哪个不是有朝廷的俸禄养着?旁人都能过活,怎就她舞阳短了银子,要往宫里伸手讨秋风?
皇后像是惊觉自己说错了话,捂着嘴道:“舞阳那丫头筹银子,也不算是为着自己……”
“不为自己又为什么?”皇帝拍案,“他们几个心眼子多的,朕是知道的,吃喝玩乐还算是好的,欺瞒霸横,为祸一方,仗着自己是黄天贵胄的体面,就拿人命不当人命,胡闹起来,又压派着,衙门口也不敢拿他们怎么样。”
皇后垂着脸,不好插言。
皇帝怒道:“他们当朕不知道,哼。朕不过是看在先皇的面子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眼巴前儿的饶了他们。这一惯,还真惯出了个惊喜,人家拿着罪证都告上了朕的太和殿。你说说,你说说,就算是骨肉至亲,朕再纵着他们,又怎么给朕的百姓们一个交代!”
皇后附和道:“是这个道理。”
她叹了口气,摇头无奈:“舞阳那丫头筹银子,也是为着盖佛塔,要是吃喝开销了,也就不说什么了,只是……自高祖始,张天师降妖伏魔,李道长石清观批天命一统,保我大秦千年盛世。而今,他们却拿着道家清誉去做那些子勾当,真真是……”
皇后点到为止。
皇帝怒极反笑:“也是该理一理了,老二也忒重情义些,他为宗正院首,皇室族亲,该为他约束管教,偏他又是那个性子。如今闹大了也好,荆衡是个耿直性子,一板一眼的是虎了些,好在天不怕地不怕,搅乱了一池清水,才知道底下藏了多大的鱼。”
“陛下圣明。”皇后笑着道。
外头太子来请安,一家三口说说笑笑,自是和睦景象。
再说宫门外的事情。
马车嗒嗒行在天街,车笭放下,外头的天光只影影绰绰打进来,照在宁婉低垂的脸上,掠过暖意斑驳。
陆敬之坐在侧首,见阳光照在她的眼睫,一滴晶莹的泪珠,就那么颤巍巍地随着她眼皮眨动,划出一扇弧度。
陆敬之指腹擦掉了那滴泪,勾起她的下巴,叫她看人。
“上次就哭,这次见了你还是在哭。”他左右打量一番,抿起嘴道,“母后不是把那颗泪痣给你点了么。”
“我是偷你衣裳的贼,我哭两声,为着叫你心软不是。”宁婉拂开他的手,又掉几滴眼泪。
“你这丫头,怎么还记仇呢?”陆敬之气笑,拿过她的帕子为她揾泪。
解释宫里的事情,“方才我人前话是说得重些,那么多眼睛瞧着呢,你狐假虎威的借我的势力,哄得爷的人哪个不开口帮你,他们为你出头,还是看着爷的面子,你倒好,用过了就丢,半点儿不记爷的恩情?”
那种情况下,已经安排了那么多人替她说话,替她开口。独他一个,不说话,却比开口帮腔得强。皇帝是个什么样的品性?亲兄弟,没有比他更知道的。
皇帝平庸善疑,捕风捉影的事情还要揣测个子丑寅某来,宁家的官司,他避嫌了也就罢了,真凑上去,宁家有理也要弱三分。
怡亲王这身份,贪恋一个孤女,传出去是风流韵事,可一旦与世族这些牵绊了,皇帝是头一个不容的。
宁婉也想到这一重,泪眼婆娑抬头,望着他道:“那……我谢你的好意还不成?”
陆敬之搭下眼皮,看一眼附上来的一双柔荑,微凉的指尖用力,卖几分紧张出来,她又逞强,面上还要别扭。
陆敬之揭开笭帘一角,望向马车外的街景,羊汤铺子前支着台子,外送的小二肩头搭了手板巾,打了马似的一溜小跑,巷子口玩闹的几个小孩儿一个手里举了花红柳绿的风车,眼下无风,撒了欢儿的小跑着比谁风车转得更快。
陆敬之回过脸,见她也看得目不转睛,笑着打趣儿道:“浓丫头看迷了眼,甫才生气,是恼爷没给你买个呼啦啦的大风车玩儿?”
宁婉破涕为笑,别过脸去:“谁要你的风车,我是猫儿狗儿,哪里配这些。”
放下帘子,陆敬之笑着呛她:“怎么还揪着不放呢?你又提这个,是等着爷来哄你?”
“奴,不敢。”宁婉翻一记白眼,笑着与他怼声,“我是跪了一夜才从主子爷手里求来的一件衣裳,熬了一宿,眼睛哭肿了,穿出去又叫人说是贼,我是奴才丫鬟的命,指着谁来哄我?不过是哀求讨告,求得主子爷饶我猫儿狗儿一条命。”
陆敬之扬眉,想说她伶牙俐齿,话到嘴边,又怕她心思重听进心里,别过脸也不再多言。
好在怡亲王府离宫门不远,出天街,拐一道路口,进了巷子便是怡亲王府的正门了。
掌事太监出声提醒。
陆敬之叩了叩车内的小几,木头发出咚咚声。
“还不下去,是等着主子爷抱你下去不成?”他甩袖子先一步走下马车。人进了府门,回头又看,见她有婆子们搀扶踩上春凳,陆敬之才嘴角微翘,大步流星,不再彳亍。
陆敬之没有开口,府里的总管太监想了一下,叫人将比邻上房的琴意阁收拾出来,拨了八个大丫鬟,四个婆子,另二十几个伺候洒扫的粗使丫鬟。
打水洗漱,又伺候宁婉沐浴,一应妥当,才道主子跟前回话。
“数你是机灵的狗儿,就知道爷的心思?谁叫你把她安排在跟前儿了?没得讨嫌。”陆敬之笑骂着将手里的橘子丢了出去。
那总管太监接住了,捧在手心儿,笑着道:“小的自作主张,爷就饶我这回吧。”
陆敬之再问:“请大夫了么?哭多了眼睛要坏,不必为爷省着,消肿去淤的方子开些,省的叫那记仇的私下里骂爷小气。”
“才叫人去请了张太医来。”
陆敬之蹙眉:“张太医不成,那就是个眼花糊涂的,他能看个什么病,叫刘院首来,爷跟前儿的,就是只猫儿狗儿,也值得当天下最好的。”
“是。”总管太监忙道,更为自己的聪慧暗喜。
宁婉这边梳洗好,用些吃食,午时天光明亮,照的屋里也暖暖的。
看外头树荫鹊啼,屋里的芍药花也见了日头,隔着透光的琉璃窗扉,红艳艳开得正盛,矮柜上还摆着一盆儿金桔巢盆,硕果累累,打理的竟比那芍药还要金贵。
宁婉捻下一枚,茶水里滚了来吃。
金灿灿的皮肉甜的人心里也高兴,她又摘下十几个来,装在盘子里,叫人端着给陆敬之送去。
“就说,是我孝敬主子爷的。谢他老人家收留赏饭之恩。”
《攥御状》——豫剧杨六郎告状的一折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009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