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智殿宫人求见张真人时只有两个知客的年轻道士迎接。
“皇后娘娘美意,真人原不应当推辞,不过今晨见过陛下,真人便要闭关一段时日,怕是无福消受。”
天底下哪里有这样巧的事情,圣上刚走他便闭关,然而仁智殿的宫人春瓷吃了闭门羹,面上勉强还能带笑,“奴婢们原也不过是送皇后娘娘的赏赐,两位师父代真人收下便是。”
年轻道士的面上稚气未脱,真人不曾吩咐过万一有人送炉鼎怎么办,稍微有些犯难,只得按师父教过的说辞来:“师父从不养炉鼎,小道不敢自作主张,不过观内确实缺一个洒扫婢女,倒是可以留下。”
皇后一番好意求和,张真人收不收都无妨,然而道观中人这副口气,春瓷听着心下都微微不悦。
娘娘特意送了个妙龄佳人过来,收下人但不领情,只说收作婢女,西苑的事情禁内又不能探知清楚,鬼知道这真人将她当什么?
只是她总不好摆皇后身边人的架子,硬着头皮将郑观音交与那两个道士,和和气气道:“师父肯收下就好,奴婢这就告辞了。”
郑观音心里早转过千百回,想着见到这位张真人该如何剖析利弊,不料那道官会闭关修炼,实在是意外之喜。
张真人是个不养炉鼎的道士最好,但是她栖身于一个满是乾道的道观,前途亦是风雨飘摇,不如早见一面。
她本来便生得貌美,流泪过后更是楚楚动人,仿佛是被人掳到此地的民女,那两个道士见她弱质纤纤,面上微微一红,各自别过眼去,低声道:“娘子请随我等先来居所。”
郑观音应声,提了裙裳随他们进去,声音仍有一丝余悸的发颤:“两位师父,我……奴婢的住处不该往宫女所去么?”
真人早早吩咐过他们,而这貌美的女子态度柔和小心,稍年长一点的道士出声打消她的顾虑。
“娘子放心就是,观内男女居所分明,不会有人轻慢欺辱。”他回首望了一眼郑观音,心中又有一点不忍:“真人安排娘子晚课后清扫朝天殿,白日里另有道人洗地。”
虽说这活不算重,可这样一个美人,真人却要她来执帚,他也有些不忍心。
女居的庭院窄小倒也清幽,数间房屋错落,内室简朴,不过好在一屋只她一人居住,郑观音来得匆忙,只携了两身衣物,放下东西听道士细细叮嘱,忍不住生出疑问。
“师父,观中的宫人多么?”
那道士点了点头,迟疑道:“今年内廷采选,已经有一些宫人先娘子一步补入西苑,真人各有安排。”
她心下明白,想这样安排也有道理,大多数宫人不愿意夜间上值,情愿白日侍奉。
但这里住着男子,白日讲道念经,她自己出入也不自在,晚课后只余她一个清清静静,就算辛苦些也没什么不好。
“那师父知晓真人何时会出关么?”
郑观音冷眼观这两位知客道人的举动,也能窥见这位张真人的人品与治下风气,逐渐放下心来,轻声询问道:“方才师父们也听得清,奴婢是皇后娘娘送来与真人为炉鼎的,若是连张真人的面都没见过,总不好交差。”
“这娘子就为难贫道了,”两位道士相视片刻,为难道:“真人要出来时自己便出来,从不许我们问。”
“得大道者,总有些超脱凡人的脾气,”郑观音闻言不见失望,含笑道:“师父不必这样客气相称,真人既不肯收我,那观音也只不过是景明观中的女婢,直呼姓名即可。”
……
郑观音午后大致自引路道人的口中知晓了一些景明观日常,张真人闭关期间,圣驾很少往景明观来,平日大约一旬会来一次,偶尔长住。
她本来就不是怨天尤人的性子,吃了一点东西后立刻改换成普通宫人的衣衫,晚课后道士们散尽,仔仔细细从殿后扫到殿前。
朝天殿看着不大,要打扫得一尘不染却也艰难,她扫过一回已经有些乏累,扯过一旁的蒲团,倚坐在案几旁擦拭鬓边微汗。
那道士同她说,明晨还会有道童来擦洗地面,但初来乍到她不愿糊弄,给人留得个坏印象,想着一日拢共夜间上值一两个时辰,也无人看管她,有心歇一歇再清扫片刻。
然而她到底是几个月第一回劳作这样久,圣上入内时,瞧见的便是一幅美人春睡图。
月华如练,柔和的清辉洒落在她面庞与衣袂,教半露的玉臂酥肌显得愈发柔腻。
鬓边发丝微湿,即便是在梦中,那淡淡春山亦蹙,似乎是睡得不大安稳。
眼尾晕着似桃花一般红,睡前必没少哭。
她肌骨丰盈,人也怯热,倒在这里昏睡,幸亏是夜里无人,否则难免教那些道士窥见春光。
他今日掀帘,只是一瞥,似乎便笃定了那柔折在地的女子是她。
世间所谓缘分便是这样奇怪,他连问都不曾问过,枕在紫宸殿的御榻上,想的却全是她为何会到西苑……与梦中的种种。
她倚在身畔听他弹悲怆的琴曲便会流泪,逐渐取代名贵的绿绮琴依偎在天子怀中低诉凄凉过往,教君主将她揽在怀中,为她拭泪。
六宫中很少有在他面前动不动落泪的嫔御,皇帝召她们来是为了消遣,不是为了瞧她们哭哭啼啼。
然而她的眼泪却如芙蓉泣露,一颗颗砸在心口,仿佛比鲛人泪化作的明珠更重。
一个女郎怎么能有那么多的眼泪,又怎么能受那么许多苦楚?
若说她因罪沦落至此,她毫无疑问是无辜的,但运气不大好的宫人在西苑劳役也不算什么。
皇帝也有皇帝的傲慢脾性,天生君主,岂是要他像那种乱七八糟的梦里为一女子失态若此?
可是她狼狈蜷缩在这里,却莫名更教人生气。
身前忽然笼罩了淡淡阴影,郑观音睡得本也不大熟,她慵懒无力地以手遮面,下意识挡却朦胧月光,睁眼之际忽然从指缝中瞧见了一个男子。
那种醒后不辨东南西北的迷茫感登时化作乌有,吓得她冷汗浸浸。
她惊慌向后退却些许,连忙抚拢自己衣裙,被身前高大的不速之客实实在在唬了一跳。
“你醒了?”那男子似乎并不意外她一个女郎会深夜睡在前殿,声如金石琴铮,言辞中透着难掩的威势:“怎么不将门窗关好再睡?”
郑观音一时有些呆住,他身材魁梧,着了道袍更显出飘逸瘦削,有簪星曳月之感,然而面容却深邃如刻,目光中虽有怜悯,却更多是居高临下的放肆与隐隐的锋芒。
关怀的话语从这样一个鹰视狼顾之人口中说出,怎么听怎么道貌岸然,有一种不容违逆的强势。
暗夜深殿,孤男寡女,郑观音倒不觉得有什么关怀,立刻便警觉起来。
何况他方才所站位置……郑观音纵使身子绵软,挣扎不起来去够沉重烛台自卫,也慌忙从鬓边拔了略有些锋利的素银钗,目中珠泪盈盈,羞愤难言,唇齿间却只迸得出“无耻”。
“你方才瞧哪里呢!”她尽力挣扎站起身,羞愤交加,仿佛是呲牙示威的狸奴,下一刻便要进攻般:“不许过来!”
那样熟悉的戒备动作教他有一刹那恍惚,不过瞧清她身底乃是蒲团而非奢华的波斯地毯,神情稍暗了暗。
白日里的道士都正经,但知晓她夜间在这里洒扫的也不在少数,郑观音来不及细想面前这个道士是谁,浑身紧绷,试图泼妇起来将他逼退三尺外。
可还不及她大声呼喊,手腕被面前的男子使了巧劲捏住,“当啷”一声,素银钗就落到了地上,她顺势倚到了案几上。
郑观音满心绝望,然而下一刻染了淡淡檀香的道袍外披却覆在了她身上。
他身量高大,解开后的宽松道袍将她包裹严实也不夸张,郑观音见那人还站定在离她三尺外,确实觉察出肌肤有些凉,惊魂未定地拢了拢男子外披,见他目光犀利,怯怯不敢语。
一双湿漉漉的眼眸如受惊的小鹿般,似是准备待时夺路而逃,又似是临宰割前企图哀求。
月光之下,这样的惊恐却增添了她的美丽。
“我来殿中夜诵,瞧娘子倚睡在殿中不忍惊扰,”他过了良久,似是解围一般开口,“但殿中寒凉,想要略尽绵薄之力又恐男女有别,唐突娘子。”
他的神情平静下来,始终离她不近,那温和的面容在静谧夜中教她也少了些慌乱与害怕。
“却不想还是惊扰到娘子了。”
郑观音本来紧紧凭依着香案,见对面的男子目光坦荡也放松些许,虽然不敢过去,但想一想也知道,她这一点气力根本敌不过对方。
“从前朝天殿并无人值夜,”他若有所思,神情淡淡:“亦不曾见过娘子这般年轻女使。”
“敢问阁下,可是景明观中道士?”
郑观音不待他回答,自己却又否定了,“不过我瞧着阁下虽然身着道袍,身手却更像是禁卫。”
这里是西苑,又不是武当,道士们追求仙风道骨,她半日里观察,观中以文秀者居多,并无此人。
他心平气和时瞧着也不是那般难以接近,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温和随意,似乎只是出家人不染凡俗,天生叫人敬而远之。
可是方才她要醒未醒时却瞥见他神情冷峻寡凉,却更类武将,威仪赫赫,目中湛湛,似有慑人的光。
“娘子眼力不错,我确实曾从军,”他极坦率地承认,笑了一下:“天下承平无事,便弃武从道,在道录司里领职。”
他说过后静静望了她片刻,从容问道:“我还不知道娘子身份。”
女子名姓不能问,但宫中的奴婢没这个讲究,郑观音心中仍有淡淡的惊慌,虽然并不喜欢这个身份,鼓起勇气,狐假虎威道:“我是张真人的炉鼎。”
不知道为何,郑观音说完这句话后,总觉得周遭似乎冷了几分。
“娘子是张真人炉鼎?”
他说这话时极轻缓,似在玩味每一个字,声音低沉下来:“若当真如此,我为此间观主,怎生不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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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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