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宫的清晨,是被一种极致的安静唤醒的。没有军营的号角,没有辽北城头兵甲碰撞的铿锵,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一丝不苟的扫洒声,和鸟雀在檐下清脆的啼鸣。
季安睁开眼,望着头顶陌生的、绣满龙凤祥云的帐幔,有几息的恍惚。身侧空无一人,锦被冰凉。昨夜那场盛大的婚礼,仿佛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唯有周身残留的疲惫和满室尚未散尽的喜烛气味,提醒着她已是既成事实。
含章带着宫女们鱼贯而入,伺候她起身梳洗。今日需按制去永寿宫向太后请安,并接受后宫妃嫔的拜见。又是一整套繁复的流程。
镜中的皇后,换上常服,依旧是端庄华美的模样,只是眼底的青色,再多的脂粉也掩盖不住。
“娘娘,”含章一边为她整理衣襟,一边低声禀报,“各宫娘娘们已在外殿候着了。”
季安点了点头,起身。走出寝殿,穿过回廊,步入永宁宫正殿。殿内已按品级站满了珠环翠绕的妃嫔,见她进来,齐齐敛衽行礼,声音莺莺呖呖:“臣妾/嫔妾拜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季安在凤座上端坐,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这些女子,大多年轻娇美,妆容精致,眼中却藏着各色的情绪——好奇、试探、讨好,以及不易察觉的嫉妒与轻蔑。她们是这座宫殿里除了太后之外,与她关系最“密切”的人,也是她未来需要面对的最直接的“敌人”或“盟友”。
“平身。”她的声音不高,带着皇后应有的温和与疏离,“赐座。”
依照宫规,皇后需对后宫妃嫔有所训导。季安早已背熟了尚衣局拟好的言辞,无非是些“和睦宫闱”、“勤谨奉上”、“恪守妇德”的套话。她缓缓说着,语调平稳,目光却像掠过沙盘上的棋子,将每个人的反应收入眼底。
坐在左手首位的,是如今后宫位份最高的贤妃赵氏,赵书韵,出身清贵,容貌婉约,举止得体,只是看向季安时,眼神深处有一丝难以掩藏的复杂。
其下是德嫔,性情似乎较为爽利,目光中也更多直白的打量。再往下,几位年轻的美人、才人,则多是恭顺低眉。
训话结束,又略坐了坐,说了些闲话,季安便以“还需去向太后请安”为由,让众人散了。
前往永寿宫的路上,含章低声提点着太后的喜好与忌讳。太后并非段景怀生母,而是先帝继后,出身名门,最重规矩礼数,性子也有些清冷孤高。
永寿宫比永宁宫更显古朴肃穆。季安依礼参拜,态度恭谨。太后坐在上首,穿着暗紫色常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保养得宜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微微抬手:“皇后起来吧。坐。”
问了几句路上可还顺遂、宫中住得可还习惯之类的客套话,太后的语气始终淡淡的,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你既已入主中宫,便是六宫之主。皇帝前朝事忙,后宫诸事,你要多费心。”太后拨动着手中的佛珠,“你出身将门,于军务或有所长,然宫闱之中,与战场不同。女子当以柔顺贞静为要,协理六宫,首重一个‘和’字。莫要将外头的杀伐之气,带进这清净之地。”
话中的敲打之意,不言而喻。
季安垂首:“臣妾谨记太后教诲。”
自永寿宫出来,已近午时。回到永宁宫,尚未坐定,便有内侍来报,陛下赏赐了新到的江南贡缎、时新果品并几样精巧玩意。
“陛下说,请皇后娘娘安心休养,前朝事毕,晚间会过来用膳。”内侍恭敬地禀道。
季安谢了恩,让人将东西收好。晚间过来用膳……这算是新婚第二日的补偿,还是另一种形式的“临幸”?
整个下午,永宁宫异常安静。季安试着翻阅内廷送来的账册和宫人名录,那些琐碎的数字和人名看得她头晕。她更习惯看军饷开支和将士名册。含章在一旁默默协助,并不多言。
晚膳时分,段景怀果然来了。他已换下朝服,穿着玄色常服,比起昨日大婚时的威严,多了几分随意,眉宇间的疲惫却似乎更深了。
膳桌摆在后殿暖阁。菜式精致,却没什么热气,显然是早早备下温着的。两人对坐,宫人布菜后便悄然退至帘外。
“住得可还习惯?”段景怀夹了一箸菜,随口问道。
“谢陛下关心,一切都好。”季安回答。
“太后那里……可还顺遂?”
“太后慈谕,臣妾受益匪浅。”
一问一答,客气而疏离,像是最标准的君臣奏对,而非新婚夫妻。
段景怀似乎也觉无趣,不再多问,只默默用膳。席间只听得见碗筷轻微的碰撞声。
用完膳,宫人撤下席面,奉上清茶。段景怀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端着茶盏,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
“辽北又有军报,”他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沈焕部与赵景年里应外合,在望月川外黑松林设伏,击溃赫连部先锋三千余人,暂缓其攻势。内应也揪出了两个,已军法处置。”
季安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微一紧,指节泛白。她垂下眼,看着盏中碧绿的茶汤,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同样平静:“陛下英明,将士用命,乃社稷之福。”
“赵景年在奏报里,特意提到了你献上的清河谷路线,功不可没。”段景怀转过头,看着她,“他说,辽北将士,皆感念皇后深恩。”
“臣妾不敢当。”季安放下茶盏,起身离座,福身道,“此乃陛下决断英明,赵将军与沈将军执行有力,臣妾不过略尽本分。”
段景怀看着她恭敬疏离的姿态,眼中掠过一丝烦躁,随即又被更深沉的疲惫覆盖。他放下茶盏,也站起身。
“你早些歇息吧。”他说道,语气听不出情绪,“朕还有些折子要看。”
“臣妾恭送陛下。”
段景怀走到门口,脚步顿了一下,似乎想回头,最终却没有,径直离开了永宁宫。
季安维持着恭送的姿态,直到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殿外。暖阁里灯火通明,却只觉得空旷寒冷。她慢慢走回窗边,望着外面漆黑的庭院。宫灯在风中摇曳,拉长了树影,鬼魅一般。
他对她提辽北军功,是示好?是提醒?还是仅仅觉得,这是他们之间唯一还能勉强谈论的话题?
她不知道。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上了发条的钟摆,规律而沉闷。每日晨昏定省,管理宫务,接见命妇,参加各种宫廷仪典。段景怀偶尔会来永宁宫用膳,有时也会宿下,但大多时候只是静静躺着,并无更多亲昵。他们之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厚重的冰墙,看似平静,却寒冷彻骨。
后宫渐渐起了流言。有人说皇后不得圣心,大婚之夜都独守空房;有人说皇后性情冷硬,不懂婉转,惹了陛下不喜;也有人说,陛下心中另有他人,娶皇后不过是为稳定辽北……
季安听到这些传言,只是淡淡一笑,不予置评。她将更多精力放在熟悉宫务上,虽然琐碎,却能暂时占据心神,让她不至于总想起那片遥远的、烽火连天的土地。
直到半月后,一个消息如同惊雷,炸响了看似平静的后宫。
贤妃赵氏,被诊出了两个月的身孕。
消息传到永宁宫时,季安正在看尚衣局呈上的冬季用炭份额。手中的朱笔,在纸上洇开了一小团红晕。
满殿的宫人都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神色。
季安缓缓放下笔,用帕子擦了擦指尖并不存在的墨迹,抬头,看向来报信的内侍,面色平静无波:“这可是天大的喜事。传本宫的话,按宫中最高份例,厚赏赵妃。再派太医好生照料,一应所需,直接从永宁宫支取,不必回禀。”
“是,娘娘。”内侍松了口气,连忙应下退去。
殿内重新安静下来。含章担忧地看着她。
季安却已重新拿起那份炭份额单子,仿佛刚才那个消息从未听过。只有她自己知道,胸口某个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掏了一下,空荡荡的,泛着冰冷的酸涩。
他终于要有自己的孩子了,不是和她的。
这是迟早的事。她对自己说。他是皇帝,后宫嫔妃怀孕生子,天经地义。甚至,这有利于江山稳固。
可理智是一回事,感受是另一回事。那夜在銮驾中,他告诉她辽北军情时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幽暗;这些时日相处时,那种刻意的疏离与压抑的疲惫;还有他偶尔望向她时,那复杂难言的眼神……曾经让她心底残存一丝可笑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
如今,这期待,连同那点微末的暖意,被贤妃有孕的消息,彻底浇灭了。
也好。
她搁下笔,走到窗边。初冬的风已有凛冽之意,刮在脸上生疼。她望着太极宫的方向,那里是帝国权力的中心,也是她名义上夫君的所在。
从此以后,她只是大梁的皇后,季氏。打理宫务,维持体面,或许将来,还要抚养别人的孩子。
至于那颗曾经鲜活跳动、装着家国山河、也曾悄悄装过一个少年影子的心,就让它彻底沉寂在这深宫的冰雪之下吧。
殿外,不知哪个角落,传来小宫女压抑的、兴奋的议论声,依稀是“贤妃娘娘真有福气”、“陛下定是极高兴的”……
季安缓缓关上了窗户,将那细碎的声音,连同窗外寒冷的空气,一并隔绝。
她的战场,果然在这里。而第一场无声的战役,似乎已经悄然开始,而她,还未真正举起刀,便已感受到了刺骨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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