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芫安抚她，又道出祝之林说其中是有原因的。
紫芫说完，她冷静下来一想，也不由得叹了口气，也是，帝王之心朝夕莫测，就算是血肉骨亲，也会有相互残杀的那天，自林儿从边疆回来，朝中的风向确实变了不少，她见不得那天的到来，心中虽然不愿意，但还是认同祝之林的亲事决不能太过张扬，京城中的高门贵女都不能选。
可这阮思音身份实在是低贱，祝之林随便取一个京城中六七品官员的女儿又有何妨，偏偏选了一个罪臣女！
她怎么配！
思索了一夜，想着自家儿子一向心慈，亲事一贯不在乎的，取阮思音大抵是看那女子可怜。这样也好，至少能搏个好名声。
况且林儿一直都对皇帝先前选了宗室之女许吟秋和亲一事耿耿于怀，她知道儿子心里面放不下吟秋，正愁着以为往后抱不成祝之林的孙子，听见他愿意成婚，愿意向前一步，又不由得叹了口气，想着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朱太后茶碗一搁，心里头还堵着，瞥了阮思音一眼。
瞧着模样不错，性子暂未可知，但无论如何嫁给自己儿子做祁王妃，太便宜她了。
阮思音跪得双膝发麻，才听见朱太后叫她起来的话语。
朱太后让她抬头，阮思音稍稍抬头。
“赐座吧。”
阮思音跪得太久，站起来时趔趄了下，差点要摔倒在地。
朱太后心中嗤笑，果然没教养，就这么一会儿就受不住了，还想成为王妃？
*
慈宁宫呆这一阵，阮思音大半时间都一动不动地沉默着。
朱太后似乎有意忽略，全程甚少同她说话，不时暗暗夸奖皇家宴会上遇见的那些出色的高门贵女，见阮思音拿起桌上的一粒葡萄，微不可查地冷哼，说起此时能吃上非时令水果有多珍贵，全天下只有皇家贵族才能享用。
阮思音闻言，想了想，拿起的葡萄又放下了。
这一动作又引得朱太后取笑，意味不明地提醒她，皇家礼仪，不可将拿起的物品重新放回盘子。
阮思音顺从抬头，不好意思一笑，“民女粗鲁，不知礼仪，让太后看笑话了。”
朱太后闻言却是一顿，她如此坦然，一时竟不知如何说她。
从慈宁宫出来时接近晌午，朱太后留他们一同用饭，用饭之前先在御花园逛逛。
御花园花木重重，此时都还是枯枝，但梅花开得很好，点点红梅傲然挺立寒风中，视野开阔，阮思音渐缓脚步，终于舒了口气。
太后果然没刁难她，不过就是暗戳戳地嘲讽她身份低微，不知礼数，但旁的什么却没有。
阮思音知道，以她的身份要进祁王府，未来要面对的困难和鄙夷不知会有多少，这几句话实在是皮毛。
她心头装着事，风一吹不小心分了会心神，再抬头时，忽然发现自己独身一人走进了一条不知何处的小道，四面假山围绕，辨不清方向。
她顿时心头一急，想往回走，可围着的共有三条路，她却分不清是从那一条来的了。
阮思音皱眉之际，忍不住暗暗责备自己，这可是在皇宫，时时不能掉以轻心的，怎么她方才就分了神，还一个人走到这里，若是被太后发现，肯定又会恼怒她的。
她凝神打量，筛选面前的路，正犹疑地想往前走，忽然听见一声咳嗽声从头顶传来，心中一惊，正待要抬头看去，声音又出来了，是两个婢女的交谈之声。
只这声并非从头顶传来，而是自她身旁的假山石后传来。
阮思音觉得自己听错了方位，又觉得这两人聊天内容极其私密，她不想多留，皇宫中的秘闻可不谁都听得起的。
抬脚要走，忽然听见了自己名字，阮思音的脚步就顿住了。
一个婢女道：“今日你可听说祁王殿下回宫的消息了？”
“听说了，”另一婢女急切回道：“而且还带回来一个女子！”
“哎哎！你可见着那女子张什么样了？”
“没见着，我被太后派去其他地方了，回去时便听闻她们去了御花园，不过听在宫中当值的姐姐说，长得还不错……”
另一人笑了，“也是，怎么可长得不好看，祁王殿下天仙般的容貌，若是这女子丑陋不堪，可不成笑话了。”
另一人忽然正色道：“也不见得祁王殿下是凭那女子容貌看上她的，就说容貌，满京城谁比得上曾经的盛京第一才女许小姐，祁王殿下暗恋许小姐多年，如今许小姐远去和亲，祁王殿下估计也不在乎自己娶什么人了。”
阮思音目光一滞。
“话是这么说，可祁王殿下要娶什么样的女子没有，怎么偏偏把她带了回来，将她一个人从那么远的地方带到盛京，想必那女子还是有些本事的。”
“那可不，也是这女子运气到了，祁王殿下为了散心，专程去了许小姐曾经在宴席上称赞过的景色，想来也是为了怀念许小姐，却叫那什么阮小姐碰上了。我听说这阮小姐身世低微，父亲被流放，又没有母亲，年纪又不大，被亲戚把控，过得不好极了！许是王爷心好，怜惜旧友之女，才带来盛京的……”
两人还在絮絮叨叨说着，隔了一座山石的阮思音脸色惨白。
那两人不知被谁喊走，一时脚步匆匆地离去，阮思音站在原地没动。
……许小姐，散心，怜惜，手腕，是……什么意思？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只是几瞬，又似乎很长，阮思音脑子乱如麻，可又有什么东西闪电般划过，她仿佛被人施了定身咒，只觉浑身冰冷。
缓过神，是因为有人叫她。
“阮思音？”
她被这声音惊醒，转身朝声源看去，只见头顶本无人的小楼连廊，站着一通身明黄的人。
阮思音当即就吓得跪了下去，背上立时就浸出了一层冷汗。
“皇……皇上！民女……”
楼上站的，正是当今圣上，祝之宣。
“不必，”他打断她的话语，语气温和，“你等着，朕正好要下来。”
那明黄身影从楼上下来时，阮思音紧张地连声响都未听清，只感觉到一阵微风拂过来，那人便在身前了。
没等阮思音结结巴巴地要行礼，祝之宣随意抬手，示意不必。
问她：“朕瞧见母后她们已经回了慈宁宫，你怎么还在这里？”
阮思音羞愧答：“民女不识路，在御花园走失了。”
祝之宣笑了，笑得很开心。
阮思音听他一笑，心里不知为何松了口气，神思回笼，便能想起些事来。
祝之宣怎么知道她的名字，分明她只是第一次进宫，就算她被祝之林带回京城的消息也传到了皇上的耳朵里，但两人又从未见过，他却立即喊出了她的名字。
她正疑惑着，祝之宣似乎能看透她想法一般，开口道：“朕听闻老七进宫，还带了个女子去见母后，便想着也到慈宁宫坐一坐，方巧路过御花园，瞧见个迷路的你……”他笑眯眯的，片刻后续道：“怎么还是这么不小心，连御花园的路都能走失。”
阮思音一愣，她一直不太能分得清方向，是很容易迷路，可方才祝之宣用了个“也”，似乎相识多年的老友，清楚她的习惯。
见她一脸迷茫，祝之宣笑意微敛，颇有些失落，小声道：“你将朕忘了……”
可没等阮思音开口询问，祝之宣摇摇头，转身离去，他负手走在前方，慢悠悠道：“还是快跟上吧，再晚些可就赶不上慈宁宫的午饭了。”
阮思音忙抬脚跟上。
*
慈宁宫。
即使祝之宣已经亲口向朱太后解释过阮思音迷失的原因，但朱太后脸上的阴霾还是肉眼可见。
祝之林见她回来，问了一句，对她道：“方才在御花园，本王派了人去找你，想来是婢女同你错过了。”
阮思音瞳孔一缩，想起假山后的那两个婢女，顿了顿，低声道：“对，是错过了。”
后头用饭时，阮思音一直沉默不语，脑中不断重复着那两个婢女的话，如坐针毡之感如同附骨之疽。
直到出了皇宫，回到祁王府。
章文候在府门，等祝之林到时，向他道：“户部的张大人来了，说是有些朝堂的事想请教王爷。”
祝之林应了一声，往里走去，章文接过祝之林身上的大氅，跟在他身后。
可又落了半边，前行几步，他回头看了眼走在所有人身后的阮思音，后者面色如常，只有些沉默，章文不知为何总觉得不对。
章文在原地等了等，与阮思音并排而行，他问：“皇宫之行，可还顺利？”
抬眼对上章文探究的眼，阮思音笑得柔和，道：“顺利，太后没怎么为难我。”
章文看着她浮于表面的笑意，顿了顿，道：“那就好。”
盛京人皆知太后性子严厉，对阮思音必定不会比平常好，但阮思音没说什么，他便也没挑明。只道：“阮姑娘刚来，一切还需要时间，往后会更好的。”
阮思音点了点头，仍是看着地面。
走了几步，她面色不太自然地问：“章先生，我听太后似乎不喜王爷去蜀中游玩，她没详说，不知是因何？”
章文“哦”了声，道：“王爷春节刚过完就出发了，毕竟是团圆日子，王爷不留在盛京，太后总归是有些生气的。”
阮思音又问，“王爷为何那么早出发？”
“这……”章文忽有些犹豫，没看她眼睛。
阮思音垂目，“王爷事务繁忙，京中既然有不少事都等着王爷处理，却仍是外出游玩，似乎有别的用意，我也有些疑惑。”
“哎……”章文叹了口气，他心里把阮思音当成朋友，此时她问起，他也不愿瞒着，静了静便道：“年前北方宇文部落的首领向圣上提亲，圣上从宗室女中选中了太傅家的嫡女，许吟秋许小姐。许小姐与……王爷有些情谊，与王爷从小一起长大，算是王爷的红颜知己，她去了北部，王爷心情不顺，就去了南方散心。”
章文简单几句概括，阮思音面容平静，内里却心惊肉跳。
原来那两个婢女所说的，是真的。
祝之林能够那样轻易答应自己成亲的提议，原是因为爱慕的女子已经去了远方，不论与哪一位女子结亲都无所谓。
她本想着如今有了这个机缘，往后日日相见，能慢慢打动祝之林的心，可原来他的心早就去了远方。
她忽的觉得胸口被什么重物压着，压得喘不过气。
青梅竹马，红颜知己，像两座大山猛地拦住她自年少时开始绵延的执念，像朝着方向奔袭的候鸟被乱山困入迷阵，四处寻路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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