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在圣上面前的雍长龄是另一幅面孔,只见他行礼问安后便没心没肺地笑着对景帝说:“想来圣人今日是心情大好,竟如此打趣臣,臣哪里会下棋呀,更别说陪您下了。”任谁见了都得说一句:雍大将军与圣人真是君臣相得,看这说起话来也是十分的亲近。

景帝堆出一笑,温和地说:“雍卿不会下黑白子,便陪朕下一下如今帝都这盘棋吧。”

雍大将军的官服刚沾着皇上赐给他的瓷凳,闻言忙又站起,做出躬身侍立的姿态。

景帝看着他又是一笑,只是相比方才,这一笑冷了些,也真了些:“哼,你倒乖觉,朝堂之上吵了这么长时日你身为大将军竟然一言不发。想那燕墨闻要是有你一半得沉稳,金吾卫大将军的敕封诏书上写的就是他的名字了,何至于流放。”

雍大将军躬身道:“圣人圣明。”

景帝一个眼锋瞪过去:“朕圣明,朕怎么个圣明法你倒说说,说得好赏你个恩典,说不好,你明日就给我去朝上跟他们争议去,别想躲清静。”

雍大将军憨笑着拱手道:“圣人容禀,金吾卫大将军如今统领内卫,负责皇宫与帝都的治安,这样的位置除了得圣人信任,必得是有身份又能妥善处理各方关系之人方能胜任。那燕将……罪人燕墨闻……”罪人二字听得景帝皱眉,不过雍长龄没停,继续说到:“说得好听是文武双全,说得实在点儿那就是武人的直脾气和文人的拗性子他全占了。虽说他确实是德才兼备,但任金吾卫的大将军一职,以他如今的脾性还是欠些磨炼。至于这身份上,圣人,燕家这些年只有一个他,而他又是独来独往的性子,您爱才惜才,想借着此次的事磨一磨他的性子等过些年他成长得圆熟了再召回来正好堪用,也算是两全其美。”

这一番话确实说到了景帝的心里,但这位帝王并非寻常心性,每每所思所想有异于常人,比如此时,他便厉声道:“雍长龄,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揣测上意!你还敢替朕安排行事了?”

雍大将军熟练地闻声跪下:“回圣人,臣不敢,臣不过是考虑着自己身后事时想到过燕墨闻,圣人问起臣便照实说了。”

不想景帝更生气了,原先气有七分假,如今倒有十分真了:“考虑身后事?什么身后事,你当辅国大将军才几天,不想着好好替朕练兵治军想什么身后事!朕信你用你竟惯得你矫情起来了?!”

雍大将军深深一个头磕下去带响儿:“圣人恕罪,圣人容禀。臣深负皇恩,夙夜不敢或忘圣人之信爱!但圣人,您也知道,臣这些年日子过得也苦啊,要不是有圣人爱重,信臣用臣,臣一个丧女的老鳏夫,哪里能撑到如今还活的这么人摸人样,全是靠了圣人给臣的体面啊。臣有什么?臣如今唯有圣人您啊……”说着便在地上哭了起来。

要说他这番话可谓前言不搭后语、逻辑不通表意不明,让人不知所云,但偏偏景帝爱听。他看着跪伏在地的雍长龄叹了口气,让近侍将人扶起来,赐座。

景帝做出一番推心置腹的样子说:“雍卿,还是你明白朕啊。燕家百年将门,那燕墨闻虽未从军却不曾忘了家门传承,是真正的文武双全啊。偏偏性子执拗,朕一番爱才之心这些年简直要被他负尽了!你说!若非此子心高气傲丝毫不知自省,此次的案子怎么会牵连得到他!”

雍将军也适时叹息:“圣人说的是啊。那燕墨闻虽然有才干又年轻,可毕竟是世家出身怎能在圣人面前还如此高傲?君君臣臣,到底是他身为臣下有失本分。如今被流放他乡也该感念,若非圣人您宽厚仁慈德被满朝,他哪能就是个流放之罪?便是臣等这样的庸才说来哪堪为圣人驱使,全赖陛下训导管教,才能领兵征战为圣人守土开边。圣人本自才高,又兼德善,这才有了臣等拜服于上领管于下的余地啊。臣之盼圣人切莫为臣等日夜忧思,案子既然早已了然于圣心,不如早早结清,您是这万里江山万千黎民的圣上,实不必为一人一案长久费心啊。”

一番话可谓是端端正正地说到了景帝心坎上,眼见景帝微微点头,嘴角忍不住露出满意的笑意,雍长龄知道话说对了,于是趁热打铁又加了一把火:“圣人心怀天下,所思所想是臣万不能及的,还请圣人恕臣斗胆,虽然是些小心思也伏请圣人看在臣对您忠心一意的份上,斟酌些许。”

景帝听了他的话觉得自己为了吏治辛劳至此也该尽早结案了,反正自己想要的目的也达到了,该松泛两天了,此时听到他伏请,一甩手便准了:“雍卿但说无妨。”

雍将军拱手道:“谢圣人。圣人容禀,自成德元年之后,臣每每于闲时思念小女……”

雍将军的独女,雍平康,成德元年五月殒于竟芳园,景帝追封平康郡主。雍娘子自幼聪慧,不教而明,不学而知,好思世事,善揣人心。还记得她十五岁及笄礼时,为表对雍长龄的看重,景帝曾亲至观礼,仪式完成后景帝问雍娘子想要什么赏赐,她向景帝要了雍氏祖居地玉州的十五顷荒地作为雍氏学田,专供家中子弟读书之用。景帝本就自诩盛世明君,提倡礼乐教化,闻言自是十分欣慰,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善任贤才治下有方,上天才会将如此远见卓识之女下赐于他。小女儿尚有如此深远之计虑,景帝这一朝天子自然更要有恢弘气象,于是下诏,将玉州一百五十顷土地赐给了雍氏一族为学田。

雍氏一族本已于几十年前全族迁至帝都,玉州祖地只留了一脉旁支守祠堂。因为景帝的赏赐,雍氏族长与当时还是中郎将的雍长龄入宫谢恩后便带着族人们回玉州祖地去了。

十五岁的雍娘子初初长成,美得张扬自信,出类拔萃,见过她的人无不感叹她太阳一般的端庄与高贵,却实在没有谁能分得清她的美貌与聪慧究竟哪一个更动人。景帝在那日之后也为她动了心意,只是这桩姻缘终究未成。

此时,雍长龄在景帝面前提起女儿实在是迫不得已,朝中正在改革军制,他又身为大将军,如何能让景帝对他信任放松实在是一件需要万分小心的事情。索性,只要景帝在心中认定他无所依傍只能牢牢拜伏在自己脚下,就不会因其他人的进言对他过多防备。当然,也只是不会过多防备。帝王多疑,尤其是今上。

雍长龄进宫一次办了许多事,推进了“长兴案”的结案进程;稳定了自己在景帝心中的信赖地位;随后还专程转了个弯替白阳来回绝了那什么狱守的调任。

这些事情对于雍长龄来说都不是难事,也未能让他感到疲惫,但白日为推诿景帝在宫中忆起女儿却实实在在勾起了他心中的波澜。直至回到营中屏退了旁人,如山一般的雍大将军才松下了心弦纵容自己沉浸在了回忆里。

雍长龄拿起白阳来刚倒满的酒杯,痛饮而尽,眯了眯眼睛与这个他信任的年轻人说起了从前:“当时先皇后去世已近十年,外戚皆仰圣人鼻息而活。康儿长大了,他就起了心思。”

雍长龄揉了揉眼:“我年轻的时候真是,一心想要出人头地,我以为男儿立身于世就该博取功名利禄,我以为那是我最想要的。我作战勇猛杀人干脆,建功无数。没想到,这一切的报应没报到我身上,报到了我妻小身上。”

雍大将军拍拍白阳来的手说:“羊儿啊,做人可不能糊涂,你若是糊里糊涂看不清自己的心,以后一定会后悔的。”

雍大将军是从妻子离世女儿患病之后才知道后悔的,可有什么用呢,晚了。可他就是后悔,他拼命后悔,悔不当初,他想在女儿身上把心中的后悔弥补回来,于是他纵容女儿的所有想法、心愿,哪怕这样做根本于事无补,女儿还是早早离他而去,但仿佛只要这样做了,他每次悔恨难过的时候也能稍稍告慰自己。

“康儿比我聪明,自幼喜好读书,一直很清楚自己喜欢什么,想要什么。仅此一点她就比我强太多了。”雍大将军对白阳来敞开心扉说:“她安慰我不要活在悔恨之中,让我好好看着每天早上的太阳,好好活着,直到寿终正寝,说这是她身为女儿的心愿。”雍大将军无意识地握着空杯重重点着头,也不知在向谁保证:“我一定……一定一定……一定做到。”

白阳来对亲人之间的感情其实是麻木无感的,因为他从来没有体会过,他从小到大只有燕昭鹏一个朋友,但雍大将军的眼泪依然能让白阳来感受到他的难过。这就好像天地红尘万事万物,白阳来都是置身其外的旁观者,但他的灵慧又让他能够深深地明白世间的种种情感——只是明白,不是体会,他没有身受。

从怀里摸出一个干净的棉布帕子递给一盏即半醉的雍大将军擦泪,待他接过后从他手中扣除空酒杯放在桌上,白阳来真诚地劝慰说:“雍娘子聪敏睿智世间少有,天妒之而不假年。您就当她是回天上当仙女去了,别难过。”

雍大将军通红的双眼饱含着热泪,锐利目光穿透水意却不减锋芒,雍大将军说:“你只知她聪慧,可你不知她聪慧到何等样地步!”雍大将军宽厚温热的大掌握住白阳来如玉般的五指哽咽道:“她自从病重便对世事看得越发通透,她要我带她出帝都便真的出去了,她在草原上为自己找了个好地方建了一个新家给自己调养身体便真的好了许多……”所以,雍大将军一直觉得,只要女儿想活,是一定能活下去的,可恶就可恶在,她权衡利弊觉得自己必须死!

雍大将军疲累一日,先是在宫中勾心斗角后又回来与白阳来话真心,大恸于心十分受不住,说完了话便半昏半睡了过去。

白阳来少年初长成虽然身量已足但看着仍是一棵小竹细细弱弱的身形,雍大将军肩背宽厚看起来体型硕大,竟被他两手一抄打横抱了起来,还抱得稳稳的。

双腿离地对雍大将军这样久在沙场挣命的人来说会让他本能地清醒,不过显然这不是第一次了,雍大将军双眼一睁看见白阳来无奈但纵容的表情心突然就松了下来,继而脑袋往人家怀里一歪彻底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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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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