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阿艮

两艘货船满满当当,摇摇晃晃地靠到岸边来。只是还来不及固定,就有人打响了第一枪。

第一枪擦着秦霁渊的发尾而过,嵌入他身后的货船船身。秦霁渊即刻拔枪朝着旧楼回击,不过歪了些——他故意往低打了两层。周遭的人惊慌起来,四处逃散,枪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围得水泄不通。

四面楚歌,且腹背受敌。没人注意到这个纨绔少爷微微勾起的嘴角。

紧接着又是几枪,每枪都冲着秦霁渊来,却又灵巧地躲开了他。他闪身上了船,萧凌和带着周林躲在前方的柱子后,正冒着头往旧楼看。被一梭子弹吓破了胆,靠应激反应遮盖恐惧,一把抓住周林的脖子:“你果然有问题,诈一诈你就露出马脚了!这些来劫货的都是你的同党吧,哼,不过被我们瓮中捉鳖。这周围早就布好了埋伏,今天谁都别想好过!”

周林没接他的话茬,在扇柄部分摸索了一会儿,在暗处的扇骨弹出一柄利刃,正欲反击身后这个钳制着自己的人。不料一声枪响,脖子上的那只手泄了力——有人先她一步,击毙了萧凌和。

子弹从后背入,一看就知道是谁的手笔。周林朝后望过去,秦霁渊报以一笑,对她做了个口型:“放心吧。”

而后就见他的左肩实实在在地接了一弹,身体的平衡被打破,差点就这样倒在甲板上。鲜血染红他的衬衣,开出一朵妖艳的花,格外扎眼,他亦不复先前从容。身后的人喊着货物被抢了一类的话,秦霁渊没力气搭理,只是有点恍惚。

恍惚的不只是秦霁渊,还有阿艮。他一下乱了阵脚,怎么会这样,他明明瞄准好的,不可能打中秦少爷……除非,除非是对方自己接下了这弹。他不敢看郑时朗的眼睛,对方却来不及责怪,把他从窗边拉了下来。

埋伏着的人终于坐不住,看清了这几枪针对秦霁渊的黑枪都来自哪里,通知狙击手射击,让阿艮也结结实实地挨上了两枪。

“下楼。”郑时朗没空多说客套话,“你的腿还能走吗,不行的话我背着你。”

阿艮眼里还是秦霁渊的血,在他眼里蒙上了一层阴霾:“时朗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郑时朗见他还能动弹,扶着他朝楼下躲去:“楼下有没有暗道,你对这边的地图熟悉吗?”

“有,地下……地下那层有条暗道。”那两枪开得极其刁钻,摆明了是不打算让阿艮多跑两步的,阿艮也渐渐脱了力,整个人完全靠在郑时朗身上,嘴里翻来覆去还是那两句话,“刚才那枪……”

“你听着,现在开始,那枪是我开的,真有什么事也是我来承担,先别在意。当下最重要的是你的安危,你省着点力气,地道还要靠你来指路。”阿艮可以想着秦霁渊的伤,郑时朗自己却想不得。他怕再多想一分,他们真的都要交代在这里。他不知道秦霁渊伤到了哪,他没来得及看清,不过哪怕真的出了那样大的意外,也要先把阿艮安全带走。

自己?大不了和他殉情罢了。反正已经偷来了这么多时间,怎么算都已经活够了。但阿艮不一样,他还有亲人在等他回家。

他才二十岁。

秦霁渊踉踉跄跄地躲到遮蔽物后,他靠着的部分染上血红色。大气还没喘一口,便有人趁乱冲了过来,几招夺过他的枪,挟持着他往外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集中过来,没人敢轻举妄动。冰冷的枪口抵着秦霁渊的太阳穴,每一步都感觉没踩到地上。

这动静太大,反倒给郑时朗两人创造了逃生机会。两个人还算安全地找到了暗道:一个躲藏在杂物堆后的小洞口。周遭都是霉味,灰尘撕咬着两个人的肺,阿艮强伏在郑时朗的肩上,说话断断续续:

“时朗哥,你……你先进去吧。”

他强撑着直起身来,像个战士一样,用少年二十岁营养不良的身躯,用鲜血映衬下愈发显得苍白的脸,用那颗还在跳动的炽热的心,从老天爷那里讨来一点体面。

“说什么呢,你先走。”郑时朗并不领他的情。

“我,我当然要走,可是我是伤员嘛……走,走得太慢了,时朗哥,你先进去,你还要帮我带路。”

这可能是阿艮平生撒过最成功的谎,连哄带骗地让郑时朗先进了密道。他最后朝着密道里望了一眼,颤颤巍巍地敬了一个礼,随后果断关上了密道门。终于再也撑不住,跌坐在密道门前。没力气再挪一个柜子来挡门,他就靠在门上,用身子把门档得严严实实。

他忽略掉郑时朗拍门的声音,只感觉天地渺远,什么都不真切。但他还是说:“时朗哥,别白费力气……你知道我走不掉了,那个位置中弹,还能撑到现在已经算老天爷开恩。时朗哥,带着我……你跑不远,出了密道还有路要赶,你得存着力气。”

密道里又黑又闷,狭小逼仄,一眼望不到头。郑时朗难免联想到一些不愿面对的回忆,逼着自己清醒:

“我是你的上级,你要听我的。你听着,把密道门打开,我能把你送出去的,你要相信我。”

“时朗哥,你知道吗,有时候我觉得你们好讨厌。我第一眼就不喜欢你们……明明我们饿了那么久,可是粮食还是全都让给你们。阿妹还生着病,都饿脱相了,我没本事,找不到吃的。可是阿妹好喜欢你们,她说要我别计较,你们会救很多像她一样的孩子。”阿艮的妹妹,是那个非人的实验室放出来的第一批被注射过病毒的人。这种病毒是小日本研制出来的生化武器,强传染性,吊着感染者不死,让人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郑时朗记得这个小女孩,他第一次见她时,她已经消瘦得只剩一副骨架,可笑容还是暖洋洋的。她远远地看着周林和郑时朗,让哥哥告诉他们不要靠近自己。

周林和郑时朗前前后后为她找了不少医生,可谁又治得好这种病呢?不过是吊着这条命罢了。

“因为阿妹的话,我决定入党。我想救更多像她一样的人,可惜我还是没能做到,就像我不能给阿妹找到吃的一样。但是周林姐可以做到,你也可以,组织能做到,总有一天可以。”

这些话一个字一个字地打在郑时朗心上,硌得生疼:“阿艮,你才二十岁,阿妹还在家里等你。听话,把门打开,我带你回家。”

“郑老师,你知道吗,我一直不喜欢你……我觉得你,好讨厌。你教我识字,可是我好怕你,你看起来像那种很死板的教书先生。在你面前,我总是好怕自己做错了事……后来我发现你不是这样的人,可是我讨厌你的游刃有余,好像总能轻易周旋于各种各样的人之间,好像从来都不把任何人放在心上。你好像,连在意的人都没有。所有人都是你的手段,我也是,可能我阿妹也是,好多时候我都看不清你到底想要什么,为什么要对我和阿妹那么好。再后来有人告诉我,这次我的行动对象是你很在意的人,连你都在意的人,肯定一根毫毛都动不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失手了,那时候我好怕,好怕你会怪我。不过现在我觉得,赔一条命给你应该也够吧,所以这次,我不听你的了。”

“其实,我也没有那么讨厌你……时朗哥,我好痛啊,阿妹每次和我说疼的时候,也这么痛吗?你可不可以……帮我和组织申请一些止痛药,我不吃,你帮我带给阿妹吧。你帮我和她说,她的痛我帮她带走啦,以后就不痛了……”

阿艮的话被枪声打断。一枪,两枪……郑时朗数不清,他们在用子弹凌迟一个穷途末路的青年。他知道自己真的该走了,背上好像背着阿艮的命,沉甸甸的,压得他不得不往前走。前路一点光都看不见,他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片段,是阿艮问他:天下大同真的能实现吗?

他回答了什么来着,怎么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为什么是他活下来,他不该活下来的。好多次,为什么都是别人替他去死,他到底还要背着这些人命走多久?他们滚烫的血一次又一次浇凉他的心,要他神机妙算,要他游刃有余,可是为什么每一次,他都还是那只躲在暗处的老鼠,还是谁都救不回来。

他应该死在八岁,和他的父母死在一起,而不是在寒风里冻了两天两夜,最后连父母的尸骨都找不到;或者应该死在战场上,而不是被班长安排在防空洞,成为整个班的一座流动墓碑;再或者,死在这里,不必背着这份愧疚做杨家的乌鸦,做阿艮的报丧人。

我也好讨厌你啊,阿艮,我们两清。可是现在我无端欠你一条命,又要我怎么还得起?

这个二十岁的少年自此要在他心里扎根。他看见的每一次阳光,都要被分裂成好多份。

路走尽了,光线射入他的眼睛。好刺眼,好明亮。

正是大好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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