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报丧人

死亡是什么?

死亡是囡囡躺在床上,不再说自己好痛,她说:“娘,囡囡以后不痛了,你也不要再哭了好不好。”

死亡是被阿艮挡住的洞口,地底潮湿逼仄,没有风再敢贯穿他的遗体。

死亡是山高水阔,人潮翻涌,少哪一滴都不重要。

死亡是郑时朗带着止痛药到了杨家,不敢看杨大嫂憔悴的面容。杨大嫂在郑时朗的印象里一直是个笑得暖洋洋的女人,日子再苦,拍拍围裙上的灰,总还能过下去。可今天这个面如土色的女人憔悴得像一下子老了十岁,她凝视着郑时朗,久久才开口:“是郑老师啊,你是来找阿艮的吧,他还没回来呢,不知道跑去哪里了……你要是看见他,帮我叫他回来一趟吧,囡囡今天上午走了……”

她的眼睛里没有光,好像魂已经和囡囡一起去了。

郑时朗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将阿艮的死讯告诉这个摇摇欲坠的女人的,可在连续遭遇了两轮丧子之痛的打击下,这个女人居然展现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镇静。

“郑老师,我不怪你。阿艮不是为你死的,他是为国死的,他死得其所。我们杨家的仇人从来都只有日本鬼子。你们做的事业是保家卫国的,我也不能总躲在后头了,郑老师,我想入党。”杨大嫂的眼神坚定,让人难以拒绝。

郑时朗还是拒绝了她,吸纳新党员自然重要,可现在应下她不仅是对组织的不负责,也是对她的不负责。他又怎么能吸纳一个未曾了解革命实质,没有做好准备,只有满腔恨意的母亲入党呢?他陪着杨大嫂处理好阿艮和他妹妹的后事,而后郑重地将止痛药同其他贡品一起摆在了阿艮的坟前。

对不起,我连你的遗愿都没能帮你实现。我从来不信前世今生这样的说法,但如果真有来世,你一定会出生在一个没有病痛和战争的地方。因为我们会亲手结束这个黑铁时代。

一抷净土掩风流,你我都不能免俗,回见,我的朋友。

周遭的风叫嚣着要将他凌迟,一道道划过他的皮肤。杨大嫂一送再送,好容易把他送出门去:“我真的没事,你去忙你的吧。”

杨大嫂顿了顿,又想起来些什么:“别忘了我入党的事!”

风声淹没郑时朗的回应,杨大嫂只是看着他向前走,直到他从自己的视野里消失,这个沉着的母亲才终于敢在两个孩子的坟前哭出声来。

郑时朗知道心中放不下的包袱又多了一个,抬手一看竟已到了要给月缘上课的时间。他不该出现在行动现场,更不该知道这场冲突,所以他自然没有理由不去上课。拦了辆车往秦家赶去,脑子里兀地响起一句话:

“我们都应该冷静一下了。”

尚不知他愿不愿见自己,可他今日接子弹的举措实在是胡来,他的伤重不重,万一打中了要害……越想越乱。郑时朗逼自己冷静下来,至少不能以这样的心态面对月缘。不过很快他就会发现,自己的担心落空了一半。

因为秦霁渊根本没回家。

于是还是难逃恍然,月缘和他都一样。马马虎虎地把课讲完,末了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同月缘道歉,月缘也没回过神来。

“郑老师,你也担心我哥吗?”沉默了一整节课的月缘突然开口,“他也那么大了,一晚上不回家不会出事的吧……不好意思呀郑老师,我哥之前丢过一次,可能是我有些敏感了。好啦,天色也不早了,郑老师是留宿还是回家?”

郑时朗自动忽略掉了后半句:“霁渊之前还丢过一次?”

“哦,这件事啊。其实那时候我还没出生呢,是听爸爸说的。我们原先不在上海,是从北平迁来的,一路辗转,烽火连天。时局动荡,妈妈没办法了就先把我哥放在一个远房亲戚家寄养,想着等他们到上海安定下来后再把他接回来。可是后来那个亲戚家也散了,我哥……我哥就找不到了。”这段经历于月缘而言只是一段他人嘴里的故事,甚至连秦霁渊都从不亲口和他提起,可是她总感觉自己也陪着哥哥真切地吃了一路的苦,大抵这就是兄妹。

“那么远的距离,他还是找到回家的路了,所以今天肯定也没事的。我不担心,郑老师也别担心了。”月缘努力让自己笑得更无所谓一点。

月缘不说还好,这话说了一遭,哪能不担心。郑时朗安抚了一下月缘的情绪:“你哥不会有事的,他明天就会回来了。好了,早点休息吧,别太记挂他。”

“郑老师,你知道我哥在哪吗?”

郑时朗又怎么可能知道呢?

“我能找到他。”郑时朗没有半分动摇,仿佛有十成的把握,“那我先告辞了。”

“郑老师你……”月缘的话悬在嘴边,不知当问不当问。

“嗯?”

“你和我哥……算了,等你把他带回来我再好好盘问他吧。一路平安,郑老师,晚安。”

“外套脱了。”眼前人满脸横肉,手里的枪抵着郑时朗的太阳穴。

郑时朗依言脱下外套,又照他们说的卸了枪脱了表,而后举起手来:“这样行了吗?”

“这还差不多,进去吧。”拿着枪的弟兄恶狠狠地盯着他,“别偷着做手脚。”

不过路还没走出两步,就被另一个人拦了下来。这个人看着倒没有什么凶像,身上的衣服已经洗褪了色,还草草打了两个补丁。郑时朗听到其他人叫他刘哥。

“戒指脱下来。”对方没跟他废话。

“一枚戒指而已,应该算不得武器吧。”

“别想着蒙混过关,我知道你的戒指可以弹刀。”刘生直视他的眼睛,“再说一遍,把戒指脱了。你要是不舍得,把这只手指留下也行。”

刘生当然知道,这点小把戏秦霁渊百用不腻。只是不曾想他们的关系已经要好到这个地步,好到秦霁渊不仅愿意透露这个秘密,甚至直接把戒指送给了他。

真是够傻的。

郑时朗把刀片从戒指里卸下来,勾了勾唇,递给刘生。没等刘生接,径自放了手,刀片掉进脚下的下水道:“这样,刘哥放心了吗?”

“没必要和我套近乎。今日一事,只是想和郑主编切磋切磋。缴了你的武器,也是念着互不伤及性命就好。”

郑时朗整理了一下着装,依旧微笑以对,完全不像是即将要面临一场恶战的样子:“我一介文人,笔都拿不稳,又如何能敌蛟龙帮一众高手。既然刘先生执意如此,也只得奉陪,多有不敌,只怕刘先生看不到什么好戏。我只想把我的人带回家,不在意通过什么手段,也不在意刘先生的目的是什么,还望刘先生原谅我的不识趣。”

面前的门已经为他开好,郑时朗迈进黑暗,没有半点迟疑。

至于为什么他会在这里,就要从前一天说起了。如果真要郑时朗把上海翻一遍,还真是不现实。但就算再不现实,走投无路的人也会病急乱投医。所幸还不等郑时朗走出秦家几步,就有人紧跟着把情报送了过来。

郑时朗往偏僻的小路绕去,尾随者亦跟着他到了死胡同里。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路走到尽头,他停步:“跟到这里差不多了吧,不知有何贵干?”

那人没打算和他纠缠,丢下一张纸条就溜之大吉。这样简单的目的哪里需要这样大动干戈,郑时朗捡起纸条前一顿,又抬头环顾了一圈,确认没有埋伏后才捡起纸条。

突然意识到这次捡东西也没戴手套,要是霁渊在旁边肯定又要怪自己不小心了。可惜身体比意识更快一步,已经把纸条打开了:

要救秦少爷,于明日午至南山路53号一会。望君孤身而来,不要带累赘的东西。

落款是蛟龙帮。

以郑时朗的性格,自然不会贸然赴约。这张纸条太有针对性,只口不提赎金的事,又不对秦家发难,明摆着是已经料想到自己会赴会,比起绑架,更像陷阱。

那又怎样?对于一个快急疯的人,这样的橄榄枝有什么理由不接。总比翻遍整个上海了无音讯好太多太多。就算要命不过以一抵一,他无人挂念,命轻贱得很,换秦霁渊,从来都不亏。再说,自己已经答应了月缘,明天要把她哥带回家的。

熬过午夜到午时的每一分钟,郑时朗才终于站在蛟龙帮里。在郑时朗意料之外的是,蛟龙帮这般大费周章,居然只是邀自己前来“切磋切磋”。

他一介文人,无权无势,一支笔谁都招惹了一遍。在外人眼里,请他来切磋和把他按在墙上打应该是一个意思。这样说来,蛟龙帮应该还知道些内幕,至少知道他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作家。这像是一出被人排好的戏,自己和秦霁渊都只是按时出演,不知观众又会是谁。

“这就是你说要送给我的礼物?”秦霁渊再醒来时,自己已经被牢牢绑在凳子上了。环顾四周,被来人脚步扬起的灰尘呛了一大口,认出这是许久未来过的阁楼。

秦霁渊的睡眠一向浅,不可能任凭刘生把他五花大绑还毫无反应。他努力回想昨晚都发生了些什么,自己不过喝了两杯酒,怎么可能醉成这样。

“为了绑我还特地给我下药,这又是唱的哪门子戏?”

刘生抱着手,用脚尖点了点地板,示意秦霁渊从脚下的天窗朝下看。秦霁渊的目光顺着阳光倾泻下去,直到看到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那副一直无所谓一样的神情才忽然凝固起来:“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你不好奇吗,他能为你做到哪一步?他肯为你去死吗?”

“肯不肯又怎么样,我又不需要他来当我的替死鬼。”话是这样说,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跟在郑时朗身上。

“他能不能我不知道,可是我能。”秦霁渊没抬头,错过了刘生真挚热烈的眼神,“如果他连这都做不到,他又怎么能护得住你呢?二少爷。”

“我有手有脚,不需要别人护着我。”秦霁渊顿了顿,“从来都不需要。”

“玩得差不多了就给我松绑,我送你到码头。最后一别,没必要那么难看。”

刘生摇摇头:“二少爷,不用急着赶我走,我会走的。但这出戏,就算是我请你看,你也要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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