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就是你我各自处在一个视觉盲点。明明隔得不远,却永远看不到对方。
日子一如既往,很快便到了十一月。距离叶离离正式离校,只剩最后一个月。每天晚上五点她依旧会来到“半界时光”工作。只是原本何蒲生所在的地方,换了个新来的人。每次望向吧台,叶离离的心里都会涌起一阵空落落的难过,仿佛一脚踏空,永远无法着陆。
是在那次电影院相遇的第二天,她照例在吧台做了杯柠檬悠C,身后何蒲生的声音忽然响起:“离离,我和姜可在一起了。”
“哦。”叶离离喝了口饮料,酸麻的味觉刺激着味蕾,她又转身去舀了一大勺糖,才勉强稀释那微苦的酸味。“那很好啊。”她仰头微笑。
“还有,从明天开始,我换了早班。”何蒲生低着头,微长的碎发遮了他的侧脸,脸上神色难辨。
回忆到这里的时候,叶离离正推开咖啡屋的门进去,何蒲生与姜可从另一边玻璃门中走出,光可鉴人的玻璃映出叶离离头发淌水、满身湿透的狼狈。
“离离?”何蒲生停住脚步,转身望向她。
叶离离刚刚跑得太快,并没有看到他,此刻听到他的声音,也转过身。两人隔着玻璃门,目光交汇,却又匆匆游离。“蒲生。”见他不动,姜可轻轻拉了拉他的手。
“外面下雨了,你先送姜可回去吧。”叶离离打了个喷嚏,勉强道。
“你先在店里等我一下。”何蒲生对姜可说。然后他走进门中,高大的身影笼着叶离离,声音清朗:“我送你回去换身衣服吧。不然会感冒的。”
叶离离望了眼脸色有些难看的姜可,闷声道:“不用了。”
何蒲生微微皱了眉,一贯温和的脸上带了几分严肃。他拉住她的手,将她往门外带。“别任性,离离。”
心房被一片悲伤漫过,叶离离忽地用力甩开他的手,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我都说不用了!你又不是我的谁,凭什么管我?”说完她来不及看何蒲生的表情,飞快跑了出去,重新融进雨帘中。
何蒲生刚想追出去,却看到姜可站在门口,木然的眼神绝望且哀伤。一身单薄的裙装让她瑟瑟发抖。几不可闻地轻叹了口气,他将外套披在她的肩上,说了声:“我们走吧。”
终究是失控了。她以为自己可以掩藏得很好,甚至骗过自己。只是每次她来上班,正好看到他们相偕下班的身影,那种如柠檬般酸苦难耐的感觉,她知道,那叫嫉妒。可是,又叫她拿什么立场来嫉妒呢?雨水冲刷着她的悲伤,似乎惟有肆意奔跑,心才不会痛。
一辆车从她身边经过,溅了她一身污水。可她浑然不在意。车的主人停了车,下车拉住了她。“离离,先上车。”她想挣扎,却终究拗不过对方的强势,跟着他上了车。
满车静寂。叶离离沉默着用纸巾擦拭着头发,周毅宁亦一言不发。等到稍微平静了一些,叶离离才脸色苍白地微笑道:“对不起,把你的车弄脏了。”
“你这样,是因为他吧。”周毅宁的目光锐利如鹰,仿佛可以刺穿她的心。
“记得我跟你说过吗?我也有自己想要坚守的东西。而何蒲生,就是我的信仰。”
{五}她的爱,向死而生。所谓的刻骨铭心,总是要有最刻骨的绝望,才能换来足以铭心的记忆。
叶离离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她之所以来“半界时光”兼职,只是为了何蒲生。原以为只是一次寻常的心动,又怎知会成为一场伤筋动骨的情动。
最初吸引她走进“半界时光”的,是咖啡屋外面忧伤凛冽的巨幅海报。“失去你,我就失去半个世界。即便如此,我依然愿意用一辈子的时光,去怀念一刹那的美好”。据说这句煽情十足的广告词,是店主宋颜棠的心声。她在街角开这个咖啡屋,只是为了等一个也许永远不会到来的人。
若只是如此,她也不过是一个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去的过客。可是,她遇见了何蒲生。从此,她遗落了她的心。很久以后,她在古书上看到一句诗:“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她便相信,也许,一切真的有,命中注定。
那是一个晴好的黄昏,她独自走进咖啡屋,有优美和缓的钢琴曲飘荡在空气中。客人并不多,她找了个靠窗的地方坐下,正对着吧台。有淡淡的阳光洒入,柔和了她的面容。就在她抬起头的时候,何蒲生闯入了她的眼帘。他正在调制一杯咖啡,认真而细致的模样,嘴角若有似无的淡笑,仿佛一束阳光抵达她的心底。高大俊朗的他,浑身散发着一种质朴温和的气质,没有高高在上的不羁与桀骜,让人忍不住想靠近。
她承认,从一开始她就是别有用心的。她走上前,问他:“这是什么咖啡?我想要一杯。”
何蒲生微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这是夏威夷科纳。口感柔滑,浓香,具有诗一般的韵味。”说完他递给叶离离一小杯,“尝尝看。”
叶离离接过细品,感受咖啡淌过舌尖的音律。“它倒真让我想起一句诗,是聂鲁达的。”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两人异口同声,然后相视一笑。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一切,如同这句诗,寂静,平和,静美得仿佛透支了她生命中的所有美好。所以,她义无反顾地来了这里,只为,能够靠近他,哪怕一厘米。
可是她越是靠近,他越是远离。明明每天都可以见面,却仿佛永远隔着难以逾越的距离。好似磁铁同性的两极,无论多么努力,终究相斥。就如同,她故意误导他,让他以为自己喜欢的另有其人,他也无动于衷。
由爱生痴,由爱生执。最后她已分不清,对何蒲生,究竟是心动经由时间酿成的情动,还是爱而不得生就的执念。
{六}她是他的半生牵绊,他是她的一世流离。
那日淋雨之后,叶离离感冒了一个星期,最初是发烧,然后是整日整夜的咳嗽,脑子也混混沌沌,不甚清醒。她觉得,她的病,并非在身上,而是病在心里,根深蒂固,无可救药。
为此她向宋颜棠请了假在学校外租房休养,为的是不打扰室友。期间周毅宁每天都会去看她,带她去医院。她在感激之余,也被浓重的愧疚所纠缠。她的深情未及出口,而他的深情,她只能辜负。她对周毅宁说:“如果此前我有做什么让你误会,是我的错。但是现在,你没必要如此对我。”
周毅宁站在她的床边,居高临下,神色肃然:“离离,你有你的执著,我也有我的坚持。而现在,我不过是想照顾你。”她只能在心里低低叹道,何必,何苦。
病好之后,叶离离回咖啡屋向宋颜棠辞职。忽然就想起“半界时光”的广告词,失去你,就失去了半个世界。果然没有何蒲生的世界,只是一片废墟,早已没有留下来的意义。宋颜棠却告诉她,在她请假的第二天,何蒲生就带着姜可回了老家。好像是出了什么事,去得很急。说这些的时候,宋颜棠的脸上有关切和惋惜。最后她说,我一直以为,你们会在一起。谁都看得出来,你喜欢他。
叶离离苦笑。即便全世界都知道又如何,偏偏他不知。她恍惚想起那天迷迷糊糊听到手机铃响,但没有力气去接。后来看到“何蒲生”三个字,犹豫了很久,最终决定打过去,对方却总是不在服务区。是不是从那时起,他们的轨迹便已错开,注定了渐行渐远?
可是有那么多的故事,还来不及发生,便已落幕。
就在何蒲生最后一天上晚班的那天,是他送叶离离回去的。他推着单车,叶离离走在他的身侧,路灯下,他们的影子亲密依偎,虽近在咫尺,心却隔了天涯。
“你申请调去早班,是为了避开我吗?”叶离离的声音闷闷的,有说不出的委屈。
何蒲生一愣,然后温和笑道:“离离,你怎么会这样想?”
“那是为了姜可?你真的那么喜欢她?”
何蒲生敛了笑意,认真道:“她是个很好的姑娘。”
叶离离忽然抱住他,他高大的身躯,像是一触即逝的幻象,让她莫名心慌。“那么我呢?何蒲生,你是真的不知,还是在装傻?难道你就看不出,我一直喜欢你,我喜欢的人,从来都是你吗?”
何蒲生闭上眼眸,眉间似有一丝痛楚掠过。他将叶离离轻轻推开,低声道:“离离,我们并不适合。不会有结果的。”
“到底是你觉得没有结果,还是根本不想有结果?”叶离离甩下这句话,转身跑开了。所以她看不到,那晚何蒲生对着她远去的身影,失神了很久。未及说出的,还有一句话:我一直不敢留下任何牵绊,却终究,遇上半生牵绊。
{七}最后所有未及出口的深情,都只能被时光掩埋。
再次见面,已是半年后。从咖啡屋辞职后,她就离开了厦门,去网上投了简历,在北京找了份广告公司的文案工作。每天过得忙碌且充实,渐渐地,那段无疾之殇也渐渐淡去。只是每次路过咖啡屋,总能失神怅惘许久。果真是,时光难掩旧伤。
是打算回去看看宋颜棠的。这段时间她刻意避开与之相关的人和事,与宋颜棠也没再联系。倒是周毅宁,在得知她去了北京后,居然申请调去北京总部。并没有步步紧逼,只是退到一个安全距离,远远关心着她。她想着,也许时间再长一点就好了。谁都知道,情长不及时光。
尽管她已经做好了直面过去的准备,可是,当她推开玻璃门走进,何蒲生迎面走出的时候,还是慌乱了心神。一切,像是那个雨天的重演,只是这次他旁边没有姜可。似乎总是这样,他们一直在背道而驰。
时隔半年,却是第一次面对而坐,因着往事难诉,各自多了分疏离和不自在。宋颜棠亲自端了两杯咖啡上来,叶离离点的是一杯爱尔兰咖啡,而何蒲生则是一杯卡布奇诺。叶离离记得以前向何蒲生学做咖啡的时候,他曾告诉过她,爱尔兰咖啡融合了威士忌,既像酒又像咖啡。它的诞生,有个无疾而终的悲伤故事,所以有个别名叫天使的眼泪。而它的咖啡物语则是,思念此生无缘人。
何蒲生看着她面前的那杯爱尔兰咖啡,愣愣出神。眼中似有一道异样的光彩闪过,很快又恢复黯淡。叶离离却想着,他们之间就如同隔着卡布奇诺上面的奶泡,看似很近,其实很远。
“你似乎还欠我一个告别。”叶离离故作轻松地笑道。
“当时我父亲病重,急着赶回去。”他端起咖啡喝了一口,似乎格外苦涩。“后来我打了电话给你,你应该不知道是我吧。”
“我其实有偷偷存你的号码。”沉默了一会,叶离离开口道。“那你呢?我也记得,不曾给过你号码。”
“9月10日,午夜十二点。”何蒲生说了一个时间,却让叶离离一阵心惊。是的,她曾偷偷打过电话给他,却在接通的那刻,慌得只剩呼吸。没想到,他都记得。
“你怎么知道是我?”
何蒲生轻声一笑:“你可以理解为一个男人的直觉。”
“为什么会回来?”叶离离没想到,还可以如此心平气和地与他聊天。
“下个月我要和姜可结婚了。”何蒲生的目光复杂难言,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叶离离。
叶离离苦笑:“你总能云淡风轻地告诉我残忍至极的消息。可是为什么是她?”为什么不能是我?这句话她没有说。
“我始终记得一句话,海鸟与鱼相爱,只是一场意外。有些距离,一开始就注定了。我的前路,不是你的归途。”你有你的大好前程,我有我必须背负的责任,又怎能要求你为了我,生生折了翅。这句话,他也没有说。
她也知,时至今日,再去追究原因,已没有意义。偏偏求不得,放不下。
两人和宋颜棠告别之后,一左一右地分开,再一次背道而驰。渐行渐远,直至成为两道剪影,湮没在街角。宋颜棠望着窗外喃喃低叹:“是不是到最后,所有的深情只能错过?那到底,又是谁的过错呢?”回应她的,只有五月的浅风低吟。
六月,叶离离开始了一场远行。她记得,相识最初,何蒲生许过她一个不算承诺的承诺,有机会,会带她看蒲苇遍生。而今,她独自上路,去完成一场盛大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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