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殿内，百盏鎏金宫灯将大殿映照得如同白昼。萧承昱端坐在左首首位，玄色锦袍下的身躯绷得笔直。对面席位上，七岁的太子李琰穿着杏黄色蟒袍，小手规规矩矩地叠放在膝头，一双明亮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传说中的战神表叔。
"靖王叔。"小太子开口，声音稚嫩、吐字清晰，"听说北狄人都长着绿眼睛，是真的吗？"
殿内霎时安静。萧承昱放下手中的青玉酒盏，对上孩子纯真的目光："回太子殿下，狄人眼瞳多是褐色，不过..."
"琰儿。"李寰含笑打断，指尖轻轻敲击着龙椅扶手，"宴席之上，莫要缠着你表叔问这些。"
小太子立刻缩了缩脖子，乖乖坐直身子。萧承昱注意到皇帝说话时，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羊脂玉佩——这是李寰算计人时特有的小动作，从未变过。
乐声响起，十二名舞姬踏着编钟的节奏翩然入内。领舞旋转到御前时，李寰拍手叫停："今日主角是靖王，这舞该由表弟来点才是。"
侍从捧上鎏金托盘，十二枚象牙花签整齐排列。萧承昱随手拈起一枚，上面刻着"破阵乐"三个小字。
"好！"李寰抚掌大笑，眼角挤出几道细纹，"正合靖王身份！"
鼓点骤急，十六名金甲武士持戟入场。萧承昱看着他们演练的军阵，目光渐冷——这分明是萧家军的独门"雁行阵"，连变阵时的呼喝声都模仿得惟妙惟肖。皇帝这是在示威，更是在警告。
舞至**处，李寰抬手："上酒！"
四名紫衣内侍捧着一只蟠龙金壶，壶身九条游龙栩栩如生，龙眼皆用鸽血石镶嵌，灯火下泛着妖异的红光。萧承昱的视线落在壶嘴处——那里有道几乎不可察觉的暗格，若非常年研习机关术，绝难发现。
"此乃西域进贡的百年葡萄酿，朕珍藏多年。"李寰亲自执壶，琥珀色酒液倾入夜光杯中，泛起细密的泡沫，"今日特赐表弟品尝。"
酒香氤氲中，萧承昱看见皇帝拇指在壶柄某处轻轻一按。这个角度，除了他没人能发现。
"陛下。"萧承昱起身，玄色衣袖扫过案几，"臣有一请。"
"哦？"李寰挑眉，壶嘴微微偏转。
"请准臣以此酒，先敬阵亡将士。"
李寰眯起眼睛，指尖在壶柄上轻轻敲击两下，笑道："准。"
萧承昱接过酒杯，转身面向北方，将酒缓缓洒在地上。酒液渗入金砖，他余光瞥见皇帝左手攥紧了龙袍袖口。
"再斟。"李寰声音微冷，这次亲自按住壶盖。
第二杯酒满上时，萧承昱注意到酒色比方才深了些许，泛着诡异的绛红。他举杯环视众臣："这一杯，敬同袍。"说罢仰首饮尽。酒入喉如刀割，带着藏红花特有的甜腥味，一路烧到胃里。
小太子打了个喷嚏。李寰皱眉："琰儿怎么了？"
"回父皇，酒气...酒气刺鼻子。"孩子揉着发红的鼻头，小脸皱成一团，"像...像药铺里的味道。"
萧承昱借机放下酒杯："太子殿下年幼，不宜久坐宴席。"
"靖王有心了。"李寰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摆手示意乳母带太子退下。待孩子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他压低声音："这第三杯，表弟总该专心喝了吧？"
鎏金壶第三次倾斜，酒液呈现出不自然的紫红色。萧承昱接过酒杯时，感觉到皇帝的食指在杯底轻轻一刮，些许粉末落下。
"请。"
满朝文武的注视下，萧承昱缓缓举杯。酒液触及舌尖的刹那，他尝出了西域黑蜜与南海龙血竭的味道。酒杯见底时，李寰眼中闪过一丝得色，萧承昱蓦地剧烈咳嗽。
"噗——"一口鲜血喷在玄色衣襟上。
"王爷！"身侧的秋山箭步上前。
"无妨。"萧承昱抹去唇边血迹，直视皇帝，"北境旧伤未愈，让陛下见笑了。"
李寰盯着他看了许久，抚掌大笑："表弟果然忠勇！"
后半场宴席，萧承昱始终正襟危坐。腹中的灼热感像有火炭在烧，五脏六腑被无形的手揪住拧转。当兵部侍郎上前敬酒时，他借着举袖的机会，将酒水悄悄倾入袖中的棉帕。
亥时三刻，宴席终散。萧承昱起身时，一阵剧痛从小腹直窜上脊梁，他不得不扶住案几才稳住身形。
靖王府的马车在宵禁的街道上疾驰。车帘密实地垂着，隔绝了所有光线。萧承昱终于卸下伪装，蜷缩在角落，十指深深掐入大腿肌肉。秋山想点灯查看，被他厉声制止："别...别让人看见..."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声响在夜色中格外清晰。每次颠簸都像有刀子在腹中搅动，萧承昱咬住自己的手腕。当马车拐入暗巷时，他终于忍不住闷哼一声，整个人蜷成弓形。
"王爷！"秋山慌忙去掰他的下巴，"松口！您会咬断血脉的！"
借着偶尔漏进的月光，秋山看见主子手腕上已经留下一圈深可见骨的牙印，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车厢地板上。
"药...药效发作了？"
萧承昱点头，冷汗顺着凌厉的下颌线不断滴落："比预想的...还要快..."
回到靖王府时，陈太医早已候在寝殿。当指尖触到那异常滑疾的脉象时，他倒吸一口凉气："王、王爷...气血逆转入胞宫...海棠春已发作"
窗外传来三更的梆子声，在夜色中格外刺耳。
萧承昱笑了，笑声嘶哑可怖："好一个李寰...好一个...诛心之计..."骨节分明的手缓缓抚上腹部，那里尚平坦如常，却已经成了最残酷的战场。
腹痛更甚，萧承昱身体忍不住蜷缩起来。
"王爷？"秋山急道。
"出去。"萧承昱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所有人...都出去。"
当房门终于关上后，叱咤沙场的靖王彻底崩溃。腹中翻江倒海的剧痛中，一个可怕的认知越来越清晰——这副征战多年的身躯，正在被迫孕育一个不该存在的生命。
窗外，东方已现鱼肚白。萧承昱望着渐亮的天色，忽然想起承平元年，十八岁的李寰刚登基时对他说过的话。年轻的皇帝抚摸着九龙玺，笑着说："表弟，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明刀明枪，是让人活着...比死了还难受。"
晨光透过碧纱窗，照在案几上的《孙子兵法》。摊开的那页正好是"九地篇"——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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