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伯玉照着记忆中的路线拾阶而上。踏上最后一段阶梯,往上,视线开阔了,这处亭台还是殷伯玉记忆中的样子,唯一有变化的是亭台中央的石桌,这次上面没有摆着古琴。
殷伯玉走近,手轻抚过放过琴的石桌。上面已有一层浅薄的灰尘,看来已有多日未曾有人来过了。那日小雨,有翩翩公子抚琴。琴音渺渺,如泣如诉,哀婉不绝。
他往旁边的角落看去,彼时自己就蹲在那处。裴观文将他那件,据他自己说相当华贵的衣裳披在了殷伯玉的身上。那人笑意盈盈,语气和缓,看起来是个好说话的,实际上却说一不二,相当强势。后来自己来还衣服,以为衣服还了,缘便尽了。谁知这只是刚刚开始。
殷伯玉在亭台逗留了片刻,小善子在他身旁轻声道:“殿下,待会雪要大了。”
小善子在提醒他,该回去了。殷伯玉低低的“嗯”了一句。他预备要离开,走至台阶口,却听到底下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上来了。
是谁?
谁会在大雪漫天的日子,像他这样无聊跑到如此偏僻的内廷角落?
殷伯玉明知不可能,但心中又隐隐有些期待。不过,某人方才说要去凤阁,又怎会现在出现在此处?算算脚程也没有这般快的。
人走近了。是两个人,走在前面的,穿着深色的锦缎长袍,头上金冠束发,腰间系着镶嵌着玉珠的腰带,一瞧便知身份尊贵,而跟在他后面的则是一副侍从打扮,应该是这人的奴仆。来人走至台阶中段,停住了步子,抬头看到了站在上方的殷伯玉。
现下要躲定是来不及了,殷伯玉只得顺着阶梯,继续向下而行。小善子在殷伯玉耳边,用仅他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殿下,是四皇子。”
殷伯玉暗道,怎会如此凑巧,偏偏在这里相遇。他是没见过四皇子的,只是搬出冷宫后,略从裴观文那里偶尔听说过现在的朝中时局。
殷和璧,皇帝的第四个儿子,由纯嫔所出。归属大皇子派系,在朝中还算得人心。当今圣上正直壮年,朝中还未立太子。大皇子独大,很有可能就是未来的储君。
四皇子跟随大皇子,也算在朝堂上混得如鱼得水。
四皇子走近了,殷伯玉才看清了点他的脸,外貌比起裴观文来说略显普通了些,但有着帝王家的贵气,也算是出挑的人物了。殷伯玉站停了,预备让四皇子先过去。四皇子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他未对殷伯玉行礼,神情是难以掩盖的自傲,完全没将殷伯玉放在眼里。
他没有走过,而是一字一句道:“我当前面站着挡路的人是谁,原来是二皇兄。”
殷伯玉一愣,没想到他认识自己。见他似乎来者不善,殷伯玉也不欲与他有多纠缠,只想速速离开此地。
于是他抿紧嘴唇,只轻轻“嗯”了一声,就抬腿要走,却不想紧接着就听见了四皇子不轻不重的嗤笑了一声,开口道:“二皇兄见了弟弟,怎么这般的冷淡?”
这让本要走的殷伯玉停下了脚步,他平静回道:“没有的事。另外,若无要事,我就先走一步,四皇弟还请自便。”
四皇子大笑,身子往殷伯玉这侧靠了靠,说:“二皇兄急着走什么?和弟弟说会话呀!听闻皇兄现下正与梅妃住在一处?真是闻所未闻,皇兄这样的年纪了,父皇竟然还未在宫外为皇兄置办府邸。莫不是因为罪妃的缘故?”
罪妃。
殷伯玉的眼睛猛得睁大了,他看向四皇子,却只见他面色不改,只是那笑变得有些刻薄起来。
殷伯玉垂在身侧的手,有些轻微的颤抖。想要反驳,却发现竟无从说起,因为这确是无法更改的事实。这两个字,仿佛一根刺一样扎在殷伯玉的心上。这是他从出身起,藏在血液中洗脱不了的东西。
四皇子见殷伯玉不说话,得意起来,觉得自己这个便宜皇兄倒是个好欺负的,于是气焰更嚣张了,他抬起了右手,用握着的玉佩穗子拍了拍殷伯玉的脸,笑道:“皇兄这脸倒是生得和你母亲一般出挑,不错,不错。”
殷伯玉厌恶的往后退了一步,用手拍开了那穗子,脸色难看。他恼怒的忍着气,同四皇子道:“皇弟,还请自重。”
四皇子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一般,“哈”了一声,道:“皇兄耳拙,明明我是赞美于皇兄,皇兄怎还生起气来了?”
殷伯玉又羞又恼,也顾不着他还挡在自己跟前,甩了袖子便饶过他,顺着阶梯往下走去了。
四皇子没拦他,回头看了眼殷伯玉急匆匆的背影,轻哼了一声,自言自语道:“就这么走了,没意思......不过,来日方长啊,呵呵。”
殷伯玉脚下生风,走出好一段距离,才缓缓放慢了脚步,气息缓和下来。小善子小心翼翼的对他道:“殿下,这事是四皇子无礼在先,要不要将此事告知皇后娘娘,让娘娘替我们做主。”
殷伯玉往亭台方向看了一眼,没有人跟上来。他静默了一会,低声道:“以我的身份,皇后何必为我出头?”
他往前走,风变得有些刺骨了,他的声音也小了下去,“况且再将此事拿到皇后面前说上一遍,也不见得是有多光彩,反而招笑......以后遇见他,绕着走就罢了。”
殷伯玉这些年在冷宫跟着母亲,见多了这样人。官大一级压死人,惹无数人趋炎附势。不仅是在前朝,在这后宫之中也同样如此。自己现在无所依靠,去与四皇子硬碰硬无疑是百害无一利。
小善子只在一旁叹气,既然自家主子都这样说了,他也没理由再去多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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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雪中亭台相聚之后,裴观文照旧来给殷伯玉上课。
两人之间相处也与平时无异,只是殷伯玉一见到裴观文就心跳过快的毛病仍旧没好,因此不敢多看,多语,说话读书也保持着相当的距离。
天气渐寒,快要到年关,殷伯玉即将渡过母亲离开后的第一个新年。裴观文也在前几日打发了人来,告知殷伯玉,因着大雪与新年的原因,要停课到年后。
皇后那边有宫女来通传,说新年夜设有夜宴,按照宫中规矩众皇子嫔妃等都要参加。皇帝也会到,与众人同乐。
殷伯玉只在皇后宫中与皇帝见过一面,之后他就再也未见过皇帝了。听人说起,皇帝会定期考课其他皇子的功课,但是殷伯玉却从未被召见过。
皇宫里里外外都热闹了起来,宫道之上开始陆续挂上了红色的灯笼,一派喜气洋洋的样子。梅妃似乎也终于想起了自己宫里还有这么个皇子,一个普通的清晨将殷伯玉叫过去一同用了早膳。
用早膳时,梅妃清清冷冷的对殷伯玉道:“眼下也快新年了,免不得要出门应酬的,明日下午本宫要去皇后那问安,你便同我一块去吧。”
殷伯玉应下了。他们再怎么说也是名义上的母子,虽然往日里梅妃向来是不会叫他一同外出,私底下也当没有他这个人在,但碰到这样的礼仪大事,两人免不了还是要一起出席。
没想到第二日,梅妃那边的侍女却传来消息,说娘娘昨晚不慎感染了风寒,怕是去不了了,让殷伯玉自己一人前去。殷伯玉说要去瞧瞧梅妃,探望一番以表心意。隔着房门,侍女替他通传了意思,侍女回来告诉他:“娘娘说多谢殿下关心,只是病中不便见客,还请殿下回吧。”
殷伯玉回了他的偏殿,等到下午时分,他就往凤阁去了。这里离凤阁远,他本是预备走过去,但刚出了门,就有梅妃的宫女叫住了他,说:“娘娘说,殿下可以乘轿子过去。”
殷伯玉看到身后停着的轿子,想来是梅妃本来备好,打算今日去时候给她自己用的。他让宫女替自己谢过梅妃,然后在小善子的搀扶下上了轿子,起轿,往凤阁去了。
殷伯玉到了凤阁门口,殿前的姑姑见来人是他,就问了安,而后进去通传了。
过了一会,有人从殿内出来。殷伯玉见到了熟人,来人正是苏延姑姑。苏延姑姑对着殷伯玉行礼,道:“殿下,皇后娘娘在殿中等您。”
“请。”苏延姑姑往后退了几步,说。
殷伯玉随着她往殿中去。凤阁很大,比梅妃处要大上不少。他随着苏延姑姑往里走,见到一处石子路,想起半年前自己曾在这里与裴观文对上过视线。
那日自己在红墙之上,他则站在石子路旁,笑意盈盈,眉目含情,正与皇后宫中侍从们调笑。自己从高出看去,一下就被这样俊朗潇洒的模样吸引。阳光正好,连风都温柔。
殷伯玉随苏延姑姑进入了殿中,常言道,若是心里正想着一个人,那被想之人就会真出现在自己眼前。殷伯玉第一眼,便看到了坐在正座的皇后旁边,那个他方才还念着的人。
殷伯玉的心猛然一跳,一丝淡淡的,自己都未察觉到的喜悦,从心底蔓延,只是面上却不显。他随着苏延姑姑继续往前,来到皇后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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