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心软

帝王多疑,更何况是本就心思难猜的少年皇帝。

楚云峥只迟疑了半秒,便藏住万千思绪,按在地上的骨节用力到泛白,抬头时却面色如旧。

“臣出身微贱,不当与世子深交。”

谢铎偏头睨他,言语间有些漫不经心,“楚卿此言,错了。”

话音落地,楚云峥的心头猛地一怔,面上有一刹那的空白,但还没等他回话,灵帝的唇边就泛起一抹笑意,“你是朕的心腹,能与你深交是他们的福分,何必妄自菲薄,朕早就说过,在云京,卿是朕的脸面,那些敢践踏你的人,死便死了。”

话音虽轻,可言语间视人命如草芥的态度却让人不寒而栗,谢铎弯腰在他耳畔低语,“楚卿,朕最爱的就是你这副凉薄的模样,朕的身边,最不需要的就是念旧的人。”

后背已被汗水打湿,楚云峥却避无可避,“臣,谢陛下厚爱。”

行礼的手被轻轻托住,“好了,你我君臣相和,不必此番见外。”

顺着那微弱的力道起身,楚云峥垂眸不语,这就是所谓的天子近臣,云京权贵。

当真是讽刺!

谢铎一贯是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的性子,楚岑溪于他而言到底不同,自然也就不介意容他放肆几分,“朕找你来本也有别的事要说,户部尚书的位置如今空闲,便由楚卿你来定吧。”

由他来定便是将这提携之恩一并给了,还真是荣宠非凡,也省了他旁敲侧击的功夫。

楚云峥知道灵帝刚刚的警告,是既想给他培植党羽的机会,又不愿太放松手里的绳,但他有他的图谋。

那个昨日在茶肆看过的名字跃然纸上,至少这是个明面上再干净不过的人,灵帝只扫了一眼就慷慨地允了。

直到楚云峥的身影消失在视野,谢铎才轻笑出声,“秦七,去查查这个蒋之衡和江家有没有关系。”

连思量都不需要就能写出来的人,怎么可能干净。

“是。”

房梁上的身影来去无踪,领命而行。

“陛下既是有疑,为何又轻易答应了楚大人?”盛公公是伺候谢铎多年的老人了,有时候多问两句也不算僭越。

谢铎随意把玩着手上的玉扳指,在盛和准备下跪请罪前才开口,“他难得有想举荐的人,遂了他的意倒也无妨。”

盛和从这平淡的话语里听出了一点不同寻常的纵容,但伴君如伴虎,有些话轮不到他们这些当奴才的说。

“对了,你去传朕旨意,赏北州伯黄金十两用作丧葬,不必溢美之词,他那个庶子,倒是不配。”

灵帝赏臣子一向大方,十两黄金确实不像他的手笔。

“陛下仁德,北州伯府上下定会感念圣恩。”

“恩?他若是知道人是朕让杀的只怕便不是恩了。”谢铎本不觉得何雍这种胆小怕事的懦夫会为了一个庶子的死活来求他做主,如此一遭,倒是值得他高看一眼。

“不过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能顺着朕的心意,也算他忠君,那便赏他二十两,全了这因果。”

此情此景,若是落到前朝那些老臣眼里,只怕一个个的又要去撞柱死谏,直言今上没有明君之相。

走在红砖绿瓦的宫道上,楚云峥难得地生出了一股寒意,这一刻他清晰地意识到在生杀予夺的天子面前,他丝毫没有说不的权利。

皇权之下,皆是蝼蚁。

血腥气四溢的御察司,惨叫声此起彼伏,那些罪不至死的刑犯趴在牢房的栏杆上大声喊冤,以期能换得三分生机,而那些死期将至的则是不管不顾,大声咒骂。

“谢铎,你个昏君,大齐百年基业必定亡于庶子之手,呸,昏君。”披头散发的老者满身血污,手脚皆被捆束,身侧还有吏者执鞭以候。

“不敬君上,罪不容诛。”高高扬起的鞭尾却在落下前被人挡住,“大人。”

楚云峥身披雪白鹤氅,与幽暗的环境格格不入,皂靴上溅了血迹,他眉宇微蹙,挥了挥手,“你先下去吧。”

四下无人,御察司的刑房显得格外阴冷。

“太傅年事已高,还该注意身体。”

“呸”一口含血的唾沫淬到楚云峥的脸上,“蛇鼠一窝。”

楚云峥偏头,用衣袖轻轻拭去,面上并不带愠色,相反能称得上是温和,“您是三朝帝师,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不必我来教,何必一再触怒陛下,累及子孙。”

崔恕历经三朝,为人耿直忠心,楚云峥自然敬重。

“为人臣者,自当规劝君王,便是死谏又何妨,我崔氏子弟不畏死。”崔太傅早就两鬓斑白,但眼神依旧晶亮,仍如四十年前初入官场时那般一腔报国之情。

楚云峥看着他的眼睛,有片刻失神,这样的忠臣,不该是身死刑房这样落魄而又不体面的结局。

但他,没有一救之力。

“陛下口谕,明日午后,请君入地府,继续为先皇效力,但念及老师于社稷之恩,仅革崔氏一门官职,免其罪。”

崔恕闻言一怔,而后仰头大笑,花白的胡须都在颤动,好半晌才停下,“好,老夫一生只寻明主,对得起谢氏。”

楚云峥不忍再听,本已转身,却又从袖中掏出一物递了过去。

“此药无味,药效亦不烈,能让人于睡梦中过身,发作极快,若明日陛下仍未改心意,太傅可自行抉择。”

谢铎对待这些老臣一向冷酷,偏爱让人噬心啮骨,形容凄惨的毒。

楚云峥将绳索解开又将药递了过去,“崔氏子孙会有人送去江南,太傅可安心。”

他本不该多言,但又难掩恻隐之心,只是可惜能做的不多。

“叶家小子,心太软的人,掌不了大齐的刑狱,也不适合伴君。”

苍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一句叶家小子,将楚云峥拉回了多年前的夏日,那年他还只是小世子身边的伴读,谢铎也只是冷宫里不受宠的皇子。

叶渡渊从小就上蹿下跳不消停,性格张扬而热烈,得了先帝的恩宠入宫由太师教导。

那年烈阳似火,莲池亭中叶渡渊拉着他的手,仰起头骄傲的告诉崔老,“崔爷爷,这是我家阿峥哥哥。”

“哦,原来你也是叶家的小子啊。”

陈年旧事,倒是历久弥新。

御察司有一面暗墙,墙内是一间狭小的密室,供奉着神佛,佛像前的香炉中烟火袅袅,从不断绝。

楚云峥其实从不信佛,亦不是为求心安,只是觉得人还是该心有畏惧,才不会沦为彻头彻尾的杀戮工具。

崔恕有一句话说的不错,他并不适合御察司,但谢铎要他在这个位置上长长久久地坐下去,他就只能做云京里能止小儿夜啼的阎罗。

三柱高香,不进神明,只为赎当年欲壑难填的私心。

盛宁五年,九月初八,太傅崔恕病死御察司,终年六十三岁,云京凡家中有学子者皆挂一缕白段以示哀思,圣人于朝堂之上赦崔家其余子弟,允其南下,稍补罪过。

是日白雪纷飞,为这十里白段更添悲壮。

楚宅位于城东,因主人不爱喧闹,宅中便少有仆从。楚云峥亲自做了三两小菜,在廊下生了炭盆,备上一壶清酒,望月独坐。

又或者可以说是在等人。

“阿峥。”

人还未至,带着低落的声音便先到了。

楚云峥偏头,看见那道意料之中的身影,轻轻叹了口气。

那人一向重情,崔恕的死,只怕难以释怀。

才刚站起身就被扑了个满怀,一向阳光热情的少年难得有几分郁气。

叶渡渊的身量这几年蹿得格外快,而今比他还要高上些许,楚云峥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又轻轻拍了拍,不知该怎么开口安慰。

崔恕是病逝的。

这样拙劣的谎言或许并不高明,但也没人会轻易揭破。

“阿峥,我想去送老师最后一程。”叶渡渊将脸靠近楚云峥的脖颈,轻轻蹭了蹭,像只要寻求安慰的狼犬。

一口薄棺,一处孤坟。

崔太傅的丧仪说一句简陋也不为过,能赦免崔氏族人,已然是帝王为平读书人怨气做出的最大让步了。

“好,我陪你去。”

在这样的多事之秋,除了那些读书读傻了的酸书生,没人会愿意去触今上的霉头。

但只要阿渊想,他便愿往,甚至还能做更多。

叶渡渊本以为城郊三十里外的荒山是他们今夜抒怀的终点,却不曾想楚云峥将他带到了一处田庄。

庄外杂草丛生,分外荒芜,一看便知是久不住人的荒宅,秋风吹过,更显出三分凄凉。

叶渡渊将脸往大氅里埋了埋,环顾四周后才问,“这里是?”

“你当年救我的地方。”

也是他们的初遇。

听他这么一说,叶渡渊才仿佛唤醒了经年的记忆。

那一年他是金尊玉贵的侯府小公子,而楚云峥只是庄子上人人可欺的小奴。可惜那时他还小,记忆已然有几分模糊,只依稀记得这个哥哥的眼睛很亮,亮到他想带回家私藏。

“其实,我记不太清了。”

叶渡渊的面上有几分不自然,但他不会骗阿峥,永远都不会。

但这本就是楚云峥最为期待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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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疯狗的第三年
连载中愿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