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事,宋寒合已经有些记不清了。
不知是大脑强行淡忘了那些让他深感痛苦的记忆,还是这一世醒来后,诸多繁杂信息在他脑里横冲直撞,叫他不得不丢掉上一世的许多细节。
总之,他只记得自江济文走后,他便在郑家和江家的夹缝中独自磋磨,更要忍受街坊邻居的闲言碎语。
不过老天有眼,江济文被那个女人骗了,一穷二白地回来寿阳县找他,一路疾苦,江济文旧疾复发,若不及时医治,怕是两只脚都迈入了鬼门关。
江济文扑在宋寒合门前,痛哭流涕,悔不当初。
从始至终,宋寒合也未曾开门见过江济文一面。
如此过了几日,街坊之间闲言再起,人都本能地同情弱者,何况他身边那群乌合之众,竟有人敲响他家的门,试图劝他重新接纳江济文。
宋寒合自没开门。
但翌日一早,江济文悄无声息地消失了,门外归于寂静,不出两日,有人在城外那片杂草丛生的地里发现一具男尸,面部被毁,无人识其身份。
很快,宋寒合也生了病,身边只有一个小侍,衣不解带地守在床畔,细心照料着他,他拒绝吃药,让小侍将家里能当的东西都当了。
在小侍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中,他也没了。
只是宋寒合并未真正死亡,他的意识仿佛坠入水中,时而有所感觉,时而不太清晰,又像被柔软的藤蔓束缚,挣脱不开,难受、窒息以及深深的无力感在慢慢地蚕食着他。
直到那股陌生意识侵入脑海。
在那阵感受不到时间流逝的煎熬中,他知晓了上一世的真相——原来,他竟是一本书中的人物。
那是一本杂书,讲了一个秀才如何考上功名并和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那秀才便是曾和他定下亲事的江温玉,但有情人非他,他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配角,被江家设计拆了他和江温玉的亲事,不得已嫁给江温玉那木讷、怯懦且不成才得哥哥,最后家产散尽,抑郁而终,掀不起一丝风浪。
他的故事线完美贴合他的人生经历。
不知是不是气上心头,宋寒合猛然睁眼,偏头呕出一口鲜血,随即耳边响起清璇惊恐的叫声。
他回来了。
回到了被江温玉陷害这日。
然而事已发生,江家三人已被外祖母送走,而他因着吸入过量药物昏睡了大半天。
江家。
江温玉。
还有——
江济文……
宋寒合收回思绪,心头默念。
这一世,他必不会再和江济文以及江家有所牵连,江济文那病入膏肓的狗东西,上一世真是侥幸活了太久。
想罢,出声喊道:“清竹。”
方才退下的小侍拿着书籍小跑过来,小侍虽是郑家的下人,但如今已和宋寒合特意带来的贴身丫鬟清璇一般,改了名儿,不做旁的事,只需好好伺候宋寒合。
清竹也是个哥儿,和长得漂亮的清璇不同,他的长相只算清秀,可一双眼睛圆溜溜的,笑起来时,脸颊上可见俩小梨涡,看着很是讨喜。
“公子。”
“接着念。”宋寒合道,“可还记得方才念到哪儿了?”
清竹闻言,小脸一垮,唉声叹气道:“公子,奴才识字着实不多,念得这般磕磕绊绊,奴才倒没什么,就怕公子听得烦了,扰了公子的兴致。”
“少拿我当借口。”宋寒合道。
清竹的小心思被戳破,不好意思地笑笑:“哎呀,公子……”
宋寒合面上颇有厉色,但更多的是无奈。
他轻轻摇头,对清竹的撒娇向来没辙,上一世便是如此,只是江济文走后,家里越发捉襟见肘,他不得不卖掉屋舍、遣散下人,带着清竹租了个小院,他双眼有疾,没了好药材养着,也越发无法视物,到夜里时,竟跟瞎了无异,清竹既要负责他的生活起居,又要操持家里家外一应事宜,遇到外头对他说三道四的人,和人打了一架,以一敌三,脖子都被抓花了,在外头那般彪悍,却在家里闷声不出气,不敢叫他知道。
上一世是他对不住清竹。
外祖母走前放心不下他,送了好些个调教过的下人给他,唯有清竹留了下来,没捞着一点好,像家中唯一的老黄牛般,日复一日地劳作。
宋寒合叹气,向清竹抬手。
清竹立即上前。
如今清竹不过十三岁,个儿还不高,低头便能让他摸到头发。
清竹小猫似的在他手里蹭蹭脑袋。
“罢了,你且再念一篇文章,念完扶我回屋,等外祖母歇息好了,我要同她说事。”宋寒合言罢,又强调道,“但识字万不能落下,你既已是我身边人,早晚会随我离开郑家,若不学些本事,往后去了外头,谁都能骗你一遭。”
清竹笑盈盈道:“晓得了,公子。”
将入夜时,宋寒合换了一套稍微厚些的衣服,与郑老夫人一块儿在正厅用膳,清璇和贴身伺候郑老夫人的一个婆子分别立于祖孙俩的旁侧,为他们布菜。
祖孙俩落得轻松,闲聊起来。
听宋寒合说了想出去散心之事,郑老夫人脸上的笑略有收敛。
她沉吟片刻,既没直接点头答应,也没摇头拒绝:“不是外祖母想将你困于这深宅后院中,只是如今这世道对我们商户实在不善,你看京城那头颁了多少律令下来,可哪个放心上?还不是对我们诸多歧视,平时只拿鼻孔对着我们。”
郑老夫人说的是多年前的事。
大梁重文轻武,更重士农工商,他们商户平日里就比人矮上一头不说,缴纳完了专为他们而设的各种重税,却连最简单的诉求都得不到满足——
律令有言,凡商户者,往下三代不得入学科考。
直至多年前,朝廷将此条律令废除,明言商户之子也可入学科考,与其余士农工户一视同仁。
可律令是改了,商户的境地却一成未变,商户之子求学艰难,莫说各县各府的官学名额,便是那声名平平的普通书院,也卡着不让商户之子入学,商户之子若想求学,要么用钱财铺路,被四面八方的手扒下一层皮,要么只能找那些藏于村野间的简陋私塾,勉强读书识字。
若非如此,郑老夫人不会如此盼着宋寒合与江家的亲事。
那江温玉自个儿是秀才,他爹也是秀才之身,还在书院任职,往后便是书香门第,若宋寒合和江温玉生下孩子,简直是走在一条康庄大道上。
可惜……
郑老夫人想到那日之事,不住叹气。
也是经宋寒合的提醒,她才想起那日江温玉着急忙慌地从前院跑来,实有将事态闹大之意,亏她谨慎惯了,压住了其他人,只带了自个儿的随身婆子丫鬟过去,否则家中必然流言四起。
“都怪我啊,两眼昏花,识人不清。”郑老夫人愧道,“若替你挑了个好的,你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地步,估是早成了亲,出入自由。”
上一世宋寒合没将心中所想告诉郑老夫人,这一世他醒来便向郑老夫人说了自己和江济文被江温玉用药之事。
郑老夫人相信了他的话,自是气得不轻,可他们无凭无据,也是空口白说。
“外祖母对我的心意,我晓得的,不过这事和外祖母无关,人心隔肚皮,那江温玉装得人模狗样,莫说我们,他想唬别人,也是轻而易举。”宋寒合道,“只要我们及时止损,和江家划清界限,今后不被他们祸害了去,不也是一桩幸事?”
郑老夫人两眼泛红,用帕子抹了抹眼,才道:“你想出去散心也不是不行,你多带些人跟着,我好放心,就是江家那边……”
“外祖母暂且放心,江家不是什么大气之家,我们晾他们这般久,以他们的性子,一时半会儿不会送上拜帖。”
话已至此,郑老夫人没再多言,只吩咐道:“你且把郑吉也带上。”
宋寒合笑了起来:“外孙正有此意。”
屋内亮堂,烛光映上宋寒合那张漂亮的脸,眉眼如天上的弯月,眉间一颗鲜红的孕痣仿佛熠熠生辉。
郑老夫人见状,心中叹息。
翌日一早,清璇安排妥当,同清竹一道扶宋寒合从偏门出去,不料半途遇到大房的**聪夫妇,领着小厮丫鬟也往外走,朝的是正门方向。
“公子。”清璇低声提醒,“二少爷和二少夫人在前头。”
宋寒合应了一声。
他两眼处于半明半瞎的状态,看什么都是模糊的,虽能瞧见前头立着几道人影,但看不清楚究竟是谁。
不过无需清璇提醒,因为他们尚未走近,他那二表哥**聪便开口了。
“大清早的,合哥儿这是去哪儿?大夫特意叮嘱了切勿用眼过度,你不安生在奶奶院里呆着,出来瞎跑做什么?”
宋寒合停下脚步,目光扫过**聪那头。
**聪是他大舅舅郑仁秋的二儿子,娶了同样是出身商户之家的尹薇薇,两人关系看着还算融洽,他们膝下有一六岁独子,性格顽劣,学了夫妇俩的十成。
上一世宋寒合尚对郑家抱有念想,尽管十分不喜郑家兄弟姐妹们的行事做派,却在相处中时时隐忍退让,尽量不与他们产生冲突。
他以为这样做能换来他们的些许善意,殊不知,他们惯会顺着杆子往上爬,甚至把他当成软柿子捏。
想到**聪上一世的种种恶性,宋寒合心头生出一股强烈的厌恶,虽勉强将其压下,但哪怕只是瞧上一眼对方的模糊身影,都觉胃间翻滚。
这人同江家人一样。
令人作呕。
清竹感受到了宋寒合的情绪,不由面露忧色,将他扶得更紧了些:“公子,我们走吧。”
宋寒合不为所动,轻碰了下清竹的手背,转而对**聪道。
“今儿个二表哥倒是关心我,句句都是替我着想的话,可前些日子我病得那般重,怎的没见二表哥过来瞧上一眼?几日不见,不知二表哥是嘴皮子变利索了还是突然会装样子了,跟榆木疙瘩似的脑袋竟也有开窍的一天,真是稀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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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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