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被捆得结结实实,躺倒在地上,也不挣扎,只是瞪着一双眼睛怒视着大宋士兵。
一个士兵被激怒,上前对着他肚子踢了一脚,呵斥道:“看什么看。”
孩子被踢得蜷缩起来,却拼命咬着牙不发出声音。
士兵怒气未消,又要再踢一脚,被苏仪清开口喝止,“等等。”
苏仪清上前一步,隔着帷帽看不清神色,不过声线非常严肃,问:“他到底做了什么事?”
这群人高马大的士兵们互相看了一眼,都有些诧异,不过是个北夷小贼,有什么值得大宋公主纡尊降贵亲自过问的?
其中一人抱拳出列回答:“他是北夷人,是来关下镇偷东西。”
那孩子立刻大叫:“我才没有……”
又有人上前抬脚要踢,苏仪清喝道:“本宫还没问完话,你们这是做什么?”
那人讪讪退下,跟同伴对视一眼,又说:“还有,他来这边,图谋不轨,要窃取情报。”
苏仪清环顾四周,见大宋士兵们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倒是赵阿婆面露不忍之色,侧着身子不去看地上那孩子。
略略沉吟,苏仪清开口道:“今日之事,本宫要把这孩子带走详细问话,你们都退下吧。”
大宋士兵互相对视一眼,上前提醒道:“这人是北夷人……”
“本宫知道。”
“可……我们还要拿他回兵营复命。”
闻言,苏仪清掀开帷帽白纱,露出娇美脸庞,一双美眸却冷若霜雪,扫过面前这群高大男人,道:“你们要复谁的命?本宫早上刚见过孟将军,如果你们是要复他的命,可以让孟将军来驿站找本宫。另外,本宫只想带这孩子回驿站问话,问清楚后,如果真如你们所说,他是北夷奸细,本宫会派人把他送去军营。”
大宋士兵见状,互相使了个眼色,只好无奈抱拳行礼退下。
苏仪清让随行的侍卫给那个孩子松了绑,带着他回去驿站。
小巷转角处,汗木松了一口气,转头对蒙恩道:“这个公主还真是个好人,还好你早就知道,拦住我没让我动手,否则要是打起来,估计又很难收场。”
蒙恩双手抱胸斜倚在墙上,目光仍追随着苏仪清离开的背影,答道:“我可没说她是好人,你没听她说,也许还要送回去吗?”
汗木认真分辨,“人家公主是说如果确认是奸细才送回去的,那孩子肯定不是。”
蒙恩乜了眼汗木,敲了敲他脑袋,“你别忘了,她再好,也是大宋人。”
汗木想继续分辨,无奈嘴笨说不出什么。
蒙恩回到驿站时,大厅里很热闹。
原来昌仪公主在集市上买了很多东西,满满当当一大袋子,回来后就放在大厅,让大家自己取用,说是感谢大家这几日的辛苦。
桌子上摆着布匹、茶叶这样的日用品,也有花生、瓜子、吊炉饼之类的小吃。
汗木去抢了一盒茶叶,美滋滋地说:“看来这公主还很大方。”
蒙恩轻蔑地“哼”了一声,抓了一粒花生剥开扔进嘴里,嘟囔着说:“都是些小恩小惠。”
吃了一粒,觉得还挺香,于是又剥了一粒,眼睛四周看了一圈,没有发现苏仪清的身影,那个带回来的小孩也不在,于是蒙恩抓着身边经过的一个侍卫问了问,说是公主一回来就吩咐让人带那孩子去梳洗上药,她自己上楼回房间更衣去了。
蒙恩上午和汗木一起出去,是想调查上次汗木看到的监视驿站的另一伙人,结果并没有查出什么。此时临近午饭时间,左右没什么事,蒙恩就坐在桌前剥花生吃,一会儿面前就剥了一堆花生壳。
这时,楼上传来动静,公主身边那个形影不离的侍女出来,下楼直接去了一楼东侧的一个房间里,蒙恩知道那个孩子在那个房间,想必是要带他上楼去见公主。
过了好一会儿,那个侍女独自出来了,感觉有些生气的样子,提着裙摆上了楼。
片刻后,楼上又传来开房门的声音,蒙恩手里捏着花生抬头看去,正好和出现在楼梯上的苏仪清对上视线。
苏仪清换了一身青竹色的常服,窄袖掐腰半长衣,下着同色罗裙,显出盈盈腰身,头发松松挽了个髻,整个人在这灰黄色基调的大厅中如同一杆翠竹,清清爽爽,赏心悦目。
她好像很爱穿青色衣服,蒙恩心里下意识嘀咕一句,猛地察觉自己怎么会注意到她每次穿了什么,他什么时候注意过女子穿着?蒙恩感觉有些狼狈,看着她的目光立刻带上不善。
看苏仪清视线下移,在他面前的花生壳堆上扫过,他又有些吃人嘴短的心虚,心道吃几颗花生又怎么了?于是目光更加不善。
苏仪清视线极快扫过蒙恩,这是昨晚他们不欢而散后第一次见面,看他依旧一副鄙夷嫌弃的样子,想必还是不喜自己,她平静挪走视线,不再看他,扶着南璃下楼。
南璃说那个孩子犟得很,不肯上楼来见她,那她就下楼去好了,苏仪清扶着南璃手臂婷婷袅袅下了楼,目不斜视地进去那个房间。
那孩子已经梳洗完毕,换上了干净衣服,瘦瘦小小的,站在窗边。
洗去了脏污,脸上露出本来的样子,眼睛很大,黑白分明,目光却充满防备和仇恨,很瘦,下颌又尖又小,像随时想扑上来咬人的小狼。
苏仪清走到桌边坐下,温和地对那孩子笑了下,轻柔道:“你叫什么?”
那孩子没说话,只是恶狠狠地瞪着苏仪清,一副防备的样子。
旁边的侍卫厉声呵斥:“公主问你话呢。”
苏仪清制止了侍卫,让他先退下,侍卫犹豫了一下,见苏仪清神色温和但很坚定,还是退了出去,守在房间门口。
苏仪清继续温和地说:“是不是饿了?先来喝口水吧,一会儿午饭就做好端上来了。”
说着,苏仪清倒了一杯水,向他那边推了推,然后自己也倒了一杯,端起来斯文地喝了一小口。
那孩子突然说:“你到底要干什么?”
苏仪清道:“我没想做什么,只是想知道刚才那些士兵为何要追你?”
孩子愤愤道:“你们都是一伙的,我说了你也不会信我。”
苏仪清温和直视那孩子,柔声说:“我会信你。”
这时,门口传来敲门声,赵阿婆端着餐盒进来,放在桌子上,把里面的菜一样样拿了出来。
屋里很快充满饭菜香味。
孩子一直恶狠狠的眼神终于动了动,瞥了几眼那饭菜。
苏仪清拿起筷子递给孩子方向,道:“等会再说,先吃饭吧。”
那孩子还是不动。
苏仪清干脆起身过去,拉起那孩子的手,把筷子放在他手里,然后拉着他来到饭桌旁,把他按坐在凳子上。
那男孩一下子愣了,长这么大,从未有人这样轻柔地握着他的手,她的手柔软得像是没有骨头一样,又那么温暖,跟姆妈的手一点都不一样,姆妈的手又糙又硬,还总是冰凉凉的。
握着筷子在桌旁呆坐了一会儿,那孩子突然看向苏仪清,说:“我告诉你发生什么事,你真的会让我走?”
苏仪清点头,又补充说:“那要看你做没做坏事。”
那孩子立刻说:“我没做坏事!”
苏仪清用筷子夹起一块鸡肉,放在孩子面前的碗里,柔声说:“不急,先吃饭吧,吃完再说。”
孩子低头看着碗里的鸡肉,却没有动筷子,双手紧紧地握着拳,过了许久,开口问:“我告诉你,你能不能让我把这些菜带走?”
苏仪清愣了下,随即明白他是想带给别的什么人,于是点了点头。
那孩子终于开了口,不过他年龄还小,很多事不知道前因后果,说得支离破碎的,好在赵阿婆在一旁,听这孩子讲完自己的事,听得眼眶红红的,终是忍不住,把之前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
本来关下镇里,是宋民和北夷人混居的。
十年前,大宋因有流民作乱成了气候攻进了盛阳,最后虽平叛下去,可自那以后,当今宋帝对边夷人民就开始采取严控打压政策。
在这关下镇里,老百姓其实并不会区分彼此,不过牧守边关的宋兵却开始对北夷人民越来越苛刻,开始还只是严查他们进出嘉临关的证件及所携物品,后来愈演愈烈,逐渐演变成随意辱骂,恶意驱逐,到最后甚至掠夺财物,侵占房屋。
这些大宋官兵振振有词,北夷不过是大宋的附属国,北夷人就都是大宋人民的奴隶,奴隶的财产都是主人的,这有什么问题?
关下镇里的北夷人不堪欺辱,逐渐搬回北夷居住,而从五六年前开始,这些被欺压狠了的北夷人开始反抗,时不时和守关士兵发生冲突。
后来冲突逐渐升级,北夷士兵开始有组织的和大宋士兵对抗,最终逐渐演变成两国之间的战争。
说回这孩子,他今年十一岁,名字叫朝鲁。朝鲁在北夷本地方言里是石头的意思,他姆妈给他起这个名字就是想让他长得结结实实的。
他从小没有父亲,是姆妈带他长大的,原来就生活在这关下镇。
后来他姆妈在关下镇实在生活不下去,带着他回了北夷。
北夷生活以游牧为主,朝鲁家里只有女人孩子,生活愈发落魄,经常连饭都吃不饱。
今年冬天,朝鲁妈妈多年操劳终于不支病倒,却没钱买药,朝鲁急得不行,把家里唯一的牛找人帮忙杀了,扒下牛皮来想来关下镇卖点钱,结果在嘉临关口就被守关士兵把牛皮抢走了。
朝鲁在这里蹲了两天,想再去把牛皮抢回来,刚潜入兵营就被士兵发现,追了上来。
那些人还污蔑他是要偷东西,又说他是北夷奸细。
朝鲁说完了,屋里静默了很久。
最后还是苏仪清开口,吩咐南璃去装了几盒吃食,又叫来随行的医生和两个侍卫,让他们带着朝鲁尽快去找他姆妈。
朝鲁离开后,苏仪清依旧坐在桌边,呆愣半晌,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拿起杯子才发现手指颤抖个不停。
原来两国战争是这样的起源吗?
可是在盛阳,所有人都认为是北夷不甘为大宋附属,才会恶意挑衅。
事实到底是什么样的?
苏仪清突然不敢再想下去,一直以来的认知被颠覆,只感觉心中像是天塌地陷般的崩坏。
想起每日锦衣玉食的皇家,勾心斗角的后宫,讲求仁信礼仪的皇上、皇后,还有宋枫城……苏仪清胸中闷痛,不知不觉泪盈于睫。
呆坐了半晌,窗外呼啸的风声提醒了苏仪清,她正身处边境,勉强平复情绪,她又想起朝鲁那张牛皮,放下了杯子,打算叫人去找孟将军。
刚转身,苏仪清就看到蒙恩仍然坐在大厅的桌子旁边,一手伸直撑着桌沿,另一只手肘搭在桌子上,端着水杯,眉眼深沉,正看着自己。
蒙恩:汗木,你还去抢茶叶,丢人!
一刻钟后,
蒙恩:呜呜呜,老婆买的花生好好吃,谁跟我抢我跟谁急!
汗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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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 1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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