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太后(十八)

闻昊突然被刺身亡,前朝后宫却都没有闹出太大的乱子。

越贵妃直接认罪,言说是寻机从扶摇宫逃离,前往俞嫣所在宫室,出于闻昊在处理淮西事上的无情刺杀了他。

皇后没有直接处置她,将她收押回扶摇宫后,暂令后宫妃嫔都守在各自宫内,便领着两位皇子一同前往议政殿。

议政殿上,众大臣都换上了正经朝服,打起十二分精神准备应对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薛相身在文官最前,没有安抚同僚的意图,很平静地闭目养神,一言不发。

而闻骁则换了戎装上殿,腰挎长剑,端的是无人敢挡的气势,凌厉的目光扫视向平日闻昊的拥趸,警告他们保持安分。

他不单只是佩剑到来,在议政殿外,效忠于他的亲兵披甲执戟,与禁宫侍卫相对站立,成相持之势,压迫感很足。

令朝堂上许多人惶惶以为闻骁这是要趁闻昊身死发动夺宫之变。

薛奕却是很信任他,等他警告完,拱手向他温和地说道:“骁王爷,如今形式紧张,你携利器入殿不合规制。”

微微一顿,又补充道:“况且一会儿皇后娘娘该带着两个年幼皇子前来,母弱子幼正是伤心时候,见不得寒刃冲撞。”

闻骁不在乎规制,也不认为策划弑君的颜静姝会因他带剑上殿受惊,但既然薛奕提出这种可能,他便将长剑解下,交宫人带走:“多谢薛大人提醒。”

他二人旁若无人地交流完,朝堂上一时间陷入可怕的安静中,战战兢兢的朝臣们连呼吸都放轻,生怕在这敏感时候惹祸上身。

直到颜静姝牵着两位皇子步入殿内,朝臣们终于忍不住开始议论纷纷。

皇上才被刺身亡,皇后竟未着丧服,却是换上一件赴宴时才合适穿的朱红纹金凤长裙,配上发髻上簪着的数枝金玉宝钗,远看甚至会以为她是一身嫁衣装束。

及她走近了些,所有人都可见她面上毫无悲意,反而唇角萦笑,显然是装都不愿装一装。

换作从前,她的行径正是最该口诛笔伐,被列入薛家罪名中的。

可现在情况全然不同了,即便是最忠诚于闻昊的党羽,也清楚大周的天已然变了,为自身身家性命着想,沉默是金。

行至阶前时,颜静姝松开闻禾的手,让星繁为还懵懂不清楚情况的二皇子寻来一张椅子坐下。

然后牵着闻熙步上阶梯,抱着他直接坐在龙椅上,以宣布的口吻与群臣道:“皇上猝然崩逝,未有遗诏,当由我儿、嫡长子闻熙承位。”

众人瞧她理所当然地坐在龙椅上,眼皮直跳,忍不住看一看闻骁,又看一看被颜静姝抱在怀中的闻熙,指望这两位能出言指出她的无状。

可惜他们俩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闻骁被诸多视线锁定,主动出列,躬身相拜:“理当如此,国不可一日无主,应立刻着礼部安排祭天祭祖,择吉日由嫡长子闻熙继承大统。”

他表述的忠诚发自肺腑,态度恭谨,全然没有先前颜静姝没来时面对群臣的锋芒毕露,立刻让他们明悟他并无发动夺宫之变的想法,调兵为的是替新皇保驾护航。

定新皇为闻熙没有人反对。

闻昊只有两个皇子,从前二皇子倒是具备登位的资格,可在他母妃越贵妃刺杀皇上后,这微茫的可能已荡然无存。

闻骁既然表达忠诚,闻熙本身又具备薛家血脉,相当于文武两派支持同一位新皇,根本无人有资格可与他相争。

因此即便闻昊是被刺身亡,没有留下遗嘱,确认新皇人选也顺利得不可思议。

原本忐忑不安搂着母后腰肢的闻熙不禁更加敬服自己的母后,依赖地仰首望着她下颌弧线,轻声道:“母后放心,我会好好努力的。”

及一切尘埃落定,竟都没有谁提一提闻昊的后事该如何料理。

最后还是薛相看不下去,皱起眉奏请道:“先皇一直停灵宫中不合适,吩咐着陵寝那边预备下,等处置了凶手,便送先皇下葬吧。”

颜静姝自然不会驳自己父亲的面子,明白在前朝有父兄替自己担着,已无需她继续开口,便教着闻熙向众臣言散朝。

步下台阶,牵起流露出无助神情的闻禾,重将两个孩子带回后宫去。

闻禾并非全不知事,来到议政殿前听宫人们议论起父皇身死的事似乎与他的母妃有关联。

方才身边大臣对他小声指指点点,他仔细听了听,便明悟原来他的父皇是被他母妃杀死了,他母妃大约要为刺杀付出生命的代价。

蜷在颜静姝手掌中的小拳头因心情剧烈波动,松开又握住,幼嫩的指甲划在她的掌心带起些痒意。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尽力忍耐忧愁悲伤的男孩,在星繁问起轿辇往何处时,没有答温德宫,而是转往扶摇宫去。

扶摇宫的状况比她才替换薛槿时温德宫的状况还要差,因她越贵妃是刺杀闻昊的凶手,这回把守在宫外的侍卫都极尽忠职守,不准任何人进入接触越贵妃。

当然,不会拦差不多确定荣升太后的颜静姝。

颜静姝没有直接领着渴慕见到母妃的闻禾进去,让闻熙照顾一会儿弟弟,先带着星繁走入了扶摇宫。

宫内十分冷清,坐在床榻上的越贵妃如凝成雕塑般静默,如颜静姝所想,没有更换沾血的衣裙,也没有洗净脸上血污。

听见门开的动静,她有些意外地看来,发现来人是颜静姝,撇了撇嘴:“这么快就要了结我了吗,也好,早死早超生。”

“不,还需些仔细调查的步骤取信世人,你还有几日能活。”

见越贵妃陡然皱起眉,目光不善地以为自己是刻意来看笑话,颜静姝也不与她兜圈子,道:“你换身干净衣服,洗洗脸吧,二皇子就在扶摇宫外,你与他好好道个别吧。”

越贵妃没料到她会在自己临死前给予母子团圆一次的机会,神情复杂地问:“你不怕我告诉他真相,叫他记住对你的恨,以后伺机报复你吗?”

颜静姝不以为意地道:“随便你想说什么,他若真记仇,想要报复,那我曾经许诺给他的亲王富贵便只能化为泡影。”

她不欲多言,背身重新推开门:“赶紧收拾收拾你自己吧,我不在这儿听你们母子告别,一会儿闻禾就会过来见你。”

门扉合上,越贵妃仍不敢相信皇后会这般仁慈地对待自己这个敌人,如果换她成为胜者,怕是连闻熙都不会留,斩草除根才能让她安心。

所幸皇后与她不同,如今的所作所为倒令她输得心服口服了。

随意取来一件干净的衣裙换上,又用软巾沾了些凉透的茶水擦脸,确定看不出血污痕迹后,她推开窗通了通气,静静在窗前站了一会儿,便听到轻轻的敲门声。

得到她出声许可进来,小小的男童才使力将门推开一条缝,挤了进来,怯懦地向她唤:“母妃。”

越贵妃待他一直没有过多温情,望见他软弱可欺的模样仍然下意识皱眉。

可想到这次就该是最后一次见面,便说不出教训的话了,只招手让他来身边,问起他这段时间在温德宫的生活状况。

“皇后娘娘和皇兄都待我好,我和皇兄一起吃饭、睡觉、习课,皇兄虽然不太喜欢我的木偶,但是闲下来的时候愿意听我讲木偶的故事。”

闻禾高高兴兴地说起与闻熙的相处细节,仰首看到母妃绷紧的唇线,想起宫人传播的流言,撇着手指试探性问道:“母妃,父皇真的是你……”

“是我杀的。”

越贵妃不等他问完,就迫不及待答了,蹲下身捏住他腮上软肉,眯起眼道:“他罪有应得,我也将罪有应得,你不要学我们。”

闻禾濡湿双眼,忍着脸颊的疼想要说些求情的话:“母妃……”

越贵妃却不想听他说,松开手,看着他脸上的红印,严肃道:“皇后和你皇兄既然待你好,你就要知足,不要给脸不要脸。”

语罢,她狠下心道:“你都已经记在皇后名下了,哪里还有什么母妃,往后就改口喊她母后,记住了吗?”

然后她毫不留情地结束这场最后的对话,推着小小的男童出了门,任他又敲了几遍也不应不开,闻禾只得垂头丧气地往外走。

颜静姝正支着下颌,听闻熙讲方才在议政殿,坐在龙椅上俯视群臣时的感想。

望见他灰溜溜走出来,扬眉有些奇怪母子俩怎么这么一会儿就聊完。

闻禾拖着步子走到颜静姝身边,纠结地捏住她的裙角,困惑地道出越贵妃交代他的话:“娘娘,我母妃让我从此以后喊您母后,可您不是皇兄一个人的母后吗?”

颜静姝倒是没想到越贵妃会教着闻禾改口,想了想,闻禾确已记在她名下,年纪又小,同闻熙一样喊母后,或许兄弟两人更能增进感情。

于是道:“你是熙儿的弟弟,如今住在我宫里,待遇同熙儿一样,喊我母后也可。”

送闻熙登上皇位,保全了薛家父兄,她达成了全部薛槿的愿望,剩下的时间里,她差不多就可以将心力都放在闻骁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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