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因为我曾经……就泡在里面。”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现在,你还觉得我们不一样吗?”
江屿手里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了碗里。汤汁溅了出来,落在桌面上,像一小片无法抹去的污渍。
他怔怔地看着那幅画,看着画上那道与他手臂上那些细密伤痕截然不同的、充满了暴烈和痛苦的巨大伤疤,看着那轮试图挣脱黑暗的、灼热的太阳。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独自在深渊里下坠。
直到此刻,他才看见,原来旁边还有一个人,也在同样的黑暗里挣扎。只是那个人,选择用尽全力,在自己腐烂的伤口旁,画上了一轮太阳。
房间里,番茄鸡蛋面温暖的气息还在弥漫,与画布上凝固的黑暗和痛苦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而令人心碎的氛围。
江屿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看着林序,那个他一直以为是“太阳”的人,此刻褪去了所有光环,露出了底下和他一样,甚至比他更加深刻的伤痕。
一种前所未有的、汹涌的情绪,混杂着震惊、刺痛、荒谬,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靠近感,将他彻底淹没。
他失去了所有语言。
那声筷子掉落的轻响,像最后一片拼图归位,整个画面骤然变得清晰,却也更加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江屿怔怔地看着那幅画,看着那道狰狞的、被温暖色彩试图拥抱却无法掩盖其本质的伤疤。他手臂上那些细密的、自我惩罚的划痕,在这道承载着外部暴力的巨大创伤面前,显得如此……苍白,甚至有些矫情。
他一直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以为那就是世界的全部阴暗。直到此刻,另一个人的、更加血腥残酷的过去,如同冰水般泼在他脸上,让他浑身发冷,也让他那点自怜自艾显得可笑。
林序站在画架旁,背脊挺得笔直,却又带着一种仿佛随时会碎裂的脆弱。他揭开了自己最深的伤疤,脸上是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只有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房间里,番茄鸡蛋面温暖的气息还在固执地弥漫,与油画上凝固的黑暗和痛苦激烈地碰撞着,沉默如同实质,压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江屿猛地站起身,动作大得带倒了身后的凳子,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他没有去看林序,几乎是踉跄着冲向了门口,拉开门,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楼道里。
“砰”的关门声,像一记重锤,砸在林序紧绷的神经上。
他维持着站立的姿势,看着空荡荡的门口,许久,才缓缓地、脱力般蹲了下来,将脸埋进膝盖里。肩膀细微地抽动起来,没有声音,只有压抑到极致的颤抖。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出来。或许是那碗面的温暖太具有欺骗性,或许是江屿那种沉默的、固执的探寻让他疲惫,或许……他只是太累了,累到不想再一个人背负着那个血淋淋的过去,假装阳光。
现在,他把那个怪物放了出来,吓跑了可能是唯一一个……或许能理解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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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屿一路跑回了自己的出租屋,背靠着冰冷的铁门,剧烈地喘息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不是因为奔跑,而是因为林序那些话,因为那幅画带来的冲击。
他不是被吓跑的。
他是被那种……**的、毫无保留的、比他自身的腐烂更加深重的黑暗,给灼伤了。
他一直以为林序是太阳,是来照耀他的。可现在他发现,那太阳内部,是比他这里更加汹涌的岩浆和更深的裂痕。这认知颠覆了一切,让他无所适从,甚至感到一种莫名的愤怒——对他自己,也对这该死的、让所有人都不得安宁的世界。
他的目光落在房间里,落在那叠被他放在矮柜上的、林序的照片上。照片里的人笑得没心没肺,如今看来,那笑容底下,每一道弧度都像是用刀子刻出来的。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走到书桌前,猛地拉开抽屉,拿出那个带锁的笔记本。他翻开,看着里面那些他写下的、带着偏执和占有欲的记录。
【X月X日,晴。他在三食堂吃了两碗饭。笑容很吵。】——那时他觉得吵,现在却仿佛能听到那笑声底下压抑的呜咽。
【X月X日,阴。趴在图书馆睡觉,流口水了。蠢。】——那毫无防备的睡颜,是否也曾被噩梦惊醒?
【X月X日,雨。没带伞,跑回宿舍,头发湿了。像落水狗。】——冰冷的雨水,是否也曾混合过温热的血液?
他拿起笔,手指用力到泛白,却一个字也写不下去。他以往所有的观察和记录,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肤浅和可笑。他根本不了解林序,他看到的,只是林序想让他,想让所有人看到的,那个用尽全力扮演出来的“小太阳”。
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攫住了他。
他需要做点什么。不是为了林序,或许是为了他自己那摇摇欲坠的、关于“同类”的确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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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林序一整天都没有出门。
他拉紧了窗帘,把自己埋在黑暗里,像是受伤的动物退回巢穴舔舐伤口。敲门声没有再响起,手机也安安静静。他以为自己会松一口气,但心底某个角落,却弥漫开一种更深沉的失落。
傍晚时分,饥饿感最终战胜了蜷缩的**。他挣扎着爬起来,准备去厨房找点吃的。
走到客厅时,他愣住了。
门口的地板上,放着一个保温桶。旁边,还有一小卷用橡皮筋捆好的画纸。
林序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慢慢走过去,蹲下身,先拿起了那卷画纸。
解开橡皮筋,展开。
不是照片,是素描。用炭笔画在粗糙的素描纸上。
第一张,画的是图书馆那个角落,两个模糊的背影,一个趴在桌上睡觉,另一个坐在稍远的地方,侧着头,像是在看窗外,又像是在看那个睡觉的人。线条凌乱而压抑,充满了距离感。
第二张,是废弃纺织厂内部,巨大的机器骨架和昏黄的光柱,构图精准,却透着一股死寂。角落里,有一个很小很小的、背对着画面的身影,正是他昨天站在那面刻字墙前的样子。
第三张……林序的呼吸屏住了。
画的是他那幅油画的……局部。只截取了那道狰狞伤疤旁边,那一轮用明亮黄色努力描绘的、正在升起的太阳。炭笔本是黑的,但画者用了不同的力度和笔触,硬是营造出了光感和温度,那太阳在暗色的纸张上,显得异常灼热和……孤独。
每一张画的右下角,都用极细的笔,写着一个小小的、几乎看不清的日期。正是他们小组作业开始后,每一次有所接触的日子。
没有署名。
林序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抚过那轮炭笔画的太阳。然后,他打开了旁边的保温桶。
里面是还温热的皮蛋瘦肉粥。熬得很糯,香气扑鼻。
保温桶下面,压着一张折叠的便签纸。上面只有两个字,字迹依旧是那种压抑的工整,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
“粥。”
林序看着那一个字,看着那三张素描,看着那轮被单独截取出来、用最暗的颜料努力描绘光明的太阳。
他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
窗外的夕阳余晖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温暖的光带。
他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抱住了膝盖,将脸埋了进去。
这一次,肩膀的颤抖,不再是因为压抑的痛苦。
有什么滚烫的东西,终于冲破了故作坚强的堤坝,无声地濡湿了膝盖处的布料。
保温桶里皮蛋瘦肉粥的温热香气,混合着素描纸上炭笔的淡淡味道,还有地板上那一道夕阳的光,悄悄地、固执地,钻进了这个被黑暗短暂笼罩的角落。
江屿没有用语言道歉,也没有给出任何承诺。
但他用他的方式,笨拙地、沉默地,完成了一次回答。
他看见了。看见了那道伤疤,也看见了伤疤旁边,那轮永不放弃试图升起的太阳。
并且,他选择了走向那轮太阳,尽管他自己,也身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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