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幸予的车,在自家小区门口停了一夜,她人也在车里窝着,看了一夜的雪。
六七个小时的车程,陈幸予觉得周身上下都像被裹上了一层石膏,酸痛且僵硬,稍微动一动,恨不得都能听到石膏碎裂掉渣的声音,但她只是下车来回走动了几圈,把猫带下来让它放放风,很快,就又连人带猫躲回了车里。
开车回北山,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勇气。
天光渐亮,陈幸予心里越来越慌。按理说,她应该在第一时间赶回去为母亲操办丧事,但她无论如何都迈不进小区的大门,更别说,走到自己家门口。
只剩下和时间对峙,陈幸予难受到想发疯,她把车座放倒,躺下来,逼自己必须做个决断。
辗转反侧间,陈幸予听到有人敲她车窗,她被吓了一跳,心想自己终于被发现了。
一抬头,那人,正是程故舟。
陈幸予这辆红色小车,经过风尘洗礼,已经灰颓得不成样子,灰白掺杂的发动机盖子上,不知被谁用手指画了涂鸦,写着大大的“卖车”和一串电话号码。
要不是手机屏幕的亮光在车里若隐若现,怕是真会有人以为这车要出手。
车窗慢慢降落,尘烟缓缓浮起,陈幸予干咳了两声,除了茫茫然的空洞眼神和深长的叹息,她未发一声。
“我去问过了,阿姨的丧事在殡仪馆办,没在家办,今天……应该是出殡。小星,无论你做什么决定,只要你需要,我都可以陪着你。”
“不知道,我手里的钥匙……还能不能开开我家的门。”陈幸予手指头扒着车窗,每个字都说得飘忽,风再大一点,就能把她的声音卷走了。
“去试试就知道了,你家里……现在应该是没人。”
程故舟伸手,帮陈幸予把飞在车窗外的碎发顺回耳后,大概是指尖有些凉,陈幸予抬着的双眼轻颤,颤晃了眼底的水波,眼泪漫漫,溢在眼眶里打着转。
陈幸予匆忙转身,在包包里手忙脚乱地翻找钥匙,找出来之后,她背对着程故舟,把胳膊支出窗外,钥匙上崭新的小铃铛被她甩到起飞来,“给你钥匙,你认识我家吧,你帮我去开。”
程故舟并没有接,而是一只手伸进车窗解了锁,车门打开,陈幸予身子还没回转,程故舟已经把她拥入了怀。
“好,一会儿我去,在这之前,我也可以先陪你哭会儿。”
蜷缩的后背被程故舟用温暖的胸膛包裹,清晰温柔的声音传入耳畔,陈幸予看不见程故舟的脸,却也感觉,心里的那场雪,终于渐渐停下了。
肩膀每抖动一下,程故舟的拥抱,好像就紧一些,陈幸予就这样无声地哭着,眼泪好像落不完。
直到程故舟终于侧过脸,看着还在抽噎的陈幸予说了一句,“小星啊,我腰……有点酸。”这场泪如雨下的发泄,才算是暂时歇了歇。
程故舟直起身子,拨乱了陈幸予头顶的发,也帮她找到了擦脸的湿巾,等陈幸予稳定之后,他晃了晃钥匙上的铃铛,说:“你等我会儿,我先去试试。”
陈幸予伸手握住了铃铛,做了个深呼吸之后,她抬脚下车,说:“我去。”
车没熄火,车窗给猫留了一条缝隙,程故舟跟在陈幸予的后面,他本来说要牵住陈幸予的手的,可陈幸予偏说,不要牵。
这栋楼,一晃也三十几年,陈幸予一步一个楼梯地上着,忽然被好多冲出来的回忆撞个满怀。
和那些在噩梦里反复出现的惨烈场面不同,最先在陈幸予记忆里鲜活起来的,竟是那些和陈星时在楼梯间嬉笑打闹的画面,陈幸予忽然有种恍惚的错觉,她和程故舟,带着陈星时,回来了。
锁,好像没换。铜黄色的锁孔四周是千条万道的划痕,但圆圆的锁面却还泛着金属的光泽。
陈幸予的钥匙也不旧,其实隔段时间她就会拿出来,摆弄着看一看。
陈幸予抬手的时候,还是有点抖,还好程故舟帮她牢牢稳住了,钥匙探进锁孔,一圈、两圈,锁芯咔哒咔哒的转动声在安静的楼道里泛着回音。
没有吱呀一声,但是,门开了。
陈幸予鼻子一酸,闭上眼想要忍住眼泪,程故舟却在背后轻轻推了她一下,告诉她,“回家了,随便哭吧。”
陈幸予向前两步,来到客厅中间,蹲下来,好好哭了一场。
家里的一切,好像都变了,又好像都没变。陈幸予一步一步慢慢转着,她的房间和陈星时的房间,几乎还是原来的样子,但陈幸予却不敢动家里摆放着的任何物件。
陈幸予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九点刚过,离中午还有两个小时。
“我想给我爸打个电话,不知道,现在打合适不合适。”陈幸予和程故舟商量。
程故舟问:“你想好和他说什么了吗?”
陈幸予摇头:“没有,就是……想先告诉他一声,我回来了。”
程故舟又问:“他的电话号码,你还留着呢吗?”
陈幸予掏出手机,翻开通讯录,一目了然的几个联络人里,其中一个就是「陈老师」。
程故舟看见陈幸予的新手机里没有自己,先是心里一沉,而后他看到“陈老师”的手机号,和他前不久存的一样,还是在心里为陈幸予松了口气。
“准备好了就打吧。”程故舟说着,拂了拂陈幸予的胳膊,让她放松下来。
陈幸予指尖犹豫了一阵,忽地一点,开始等待着电话的接通。
“嘟——嘟——嘟——”
普通的等待声此时却如耳边撞钟,陈幸予越发经受不住,放下手机就要挂断,却听见了一声沙哑疲惫又熟悉的问好,
“喂?”
陈幸予直愣愣地盯着屏幕,想不起来要把手机贴回耳朵,程故舟扶住她的肩膀,把她带到沙发上坐下。
“喂?”
又是闷哑一声。
迟了两秒,陈幸予刚回了一声“喂——”“爸”还没叫出口,对方就挂断了。
陈幸予望向程故舟,脸上写满了手足无措,目光飘忽得不知该落向何处。
突然,手机“嗡”的一声震起——显示来电人是陈老师。
陈幸予情急之下连点了两下,才按准了绿色的通话键,但她不敢先出声,生怕听到的是大声的责骂与怒吼。
“喂!是、是小星吗!”陈幸予听得出来,说话人声音的激动和颤抖。
陈幸予并非不想说话,而是一时间有太多的情绪涌上来,梗住了她的喉咙。
“喂!说话呀!陈幸予?你是我的闺女陈幸予对吧?你在——”
“是我,我是陈幸予。”
这句简短而肯定的回答,不仅打断了对方的话,更像是冻结了时空,电话两端,突然都变得无比安静。
“你……你倒是叫我一声爸呀!”陈爸的话里带着哭腔。
陈幸予的心骤然紧缩,却又慢慢、慢慢恢复原样,“……爸。我是陈幸予,我回家了。我……我现在就过去找您。”
“你哪儿都别去!”陈爸声音又高了几度,像是生怕错过什么,他在电话里追着说,“你一步都不要动,就在家里等我!你千万、千万……别走。”
“可是今天我妈她……”
“我已经把你妈妈好好地送走了。我马上就回去了。小星啊,你答应爸爸,在家等我,好不好?”
陈幸予听她爸爸拿出哄孩子的语气,还带着虚弱和讨好,过往的记忆一瞬间回闪,心里却突然滋长出怨怅和委屈,她咬着牙,没说话。
“小星,等爸爸回去,有些话,能不能让爸爸从头跟你讲讲。”
陈幸予目光垂落,一如隐入天边的最后一抹日光,她轻轻摇头,但最后,却还是说了一句:“好。”
通话结束,陈幸予又开始了直愣愣地发呆。
程故舟小心询问:“怎么样?”
陈幸予只把刚才听到的话一一复述,就没再继续开口,她只觉得头越来越沉,眉心像被人掐着,眼皮打架到睁不开,难分难舍。
“故舟哥,你能不能帮我把猫带回来,我在这里等会,我怕我爸来了看不到我,他……”陈幸予揉了揉眼,把车钥匙从包里拿出来,想交给程故舟的瞬间却听啪嗒一声,钥匙落空掉到了地上。
“你别动,我来捡。”陈幸予刚伸手弯腰,就被程故舟拦住了,“除了猫,还有要拿的吗?”
陈幸予摇头。
程故舟答应着,走到门口又突然折返,他用手摸了摸陈幸予的额头,呼了一口气,说:“你别着急,我给你带点饭回来。”
陈幸予只用嗓子哼着答应了一声,头晕到不敢用力点头。
程故舟走后,陈幸予缓缓靠在沙发上,她想睡一会,可还是不由自主地慢慢起身,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用手戳了戳被子,摸起来好像……有点软,鼻尖凑近,闻起来好像……刚被晒过,陈幸予犹豫了几秒,随即脱掉了厚重的外套,抖落开被子,钻进了被窝。
陈幸予一闭上眼,就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不断沉落,沉到她所有的意识开始飘忽,沉到她只能听到自己一下一下的呼吸声。
难得无梦。
“故舟,小星要是再不醒,就带她上医院吧?”
“陈老师,楼上的大夫来看过三次了,就说她是累的,让她睡吧……”
陈幸予半梦半醒,觉得有点吵,她翻了个身,拿被子把自己捂上了。
“哎,她!她动了!”
“我看见了陈老师,睡觉翻身是正常的。”
……
耳边你来我往的轻声对话,终于让睡了两天两夜的陈幸予,彻底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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