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特梦到自己站在空中，上方是黑色的死寂的沼泽，下方是灰白色一望无际的天。
当他意识到上下的空间关系时，引力也意识到了他。
他飞快地远离沼泽，向天空坠去。那沼泽开始翻涌，有许多熟悉的面孔，有更多陌生的面孔，无一例外都在痛苦地挣扎。他试图在其中寻找林簌，却因为高速的坠落很快无法看清。
呼啸的风声中夹杂着熟悉的声音：“沼泽……情绪……”
好像心有所感，他转头向下看去，只见一只巨大的眼睛正缓缓睁开。它的眼白是紫色的，眼瞳是黄色的。
那只眼睛仿佛有致命的吸引力，一旦盯住就无法移开视线。
安特笔直地坠入其中，仿佛坠入了紫色与黄色的深海。紫色与黄色的水流冲进鼻腔与喉咙，在他血液里纠缠舞蹈。
“咳咳咳！”安特猛地坐起，呛咳了起来。
弗热连忙放下手中的药碗，帮他拍背，旁边一个包头女人有些埋怨地说：“我说我来吧，你非要抢。给你们队长都呛醒了。”
“我……”弗热脸红了，尴尬地看着安特。
“我没事……”安特惊魂未定地按住脖子，真要说起来还得感谢弗热，否则他真的以为自己会坠入那只眼睛再也醒不过来。
“这里是哪？”安特环顾四周，和前站那种临时搭就的简易布置不同，这里虽然破旧，但却是实打实的住处。
“我们现在是在新乡城里。”弗热拧干热毛巾为他轻轻擦拭汗珠：“你受了很重的伤，昏迷不醒，还发高烧，实在没有办法，只能把你送到这里，我和其他人轮流照顾你。”
安特被他轻柔地擦汗手法弄得有些不适应，接过毛巾，低下头，情绪低落：“林簌前辈……他们呢……”
弗热的眉头也垂了下去，不知如何开口。
……
那天夜晚对他就好像是一场可怕的噩梦。
大雨滂沱，他们顺着另一边的山路好不容易来到光点指引的位置时，只看见了一地的残骸和抱着头盔晕倒在中心的安特。
“圣神啊，到底发生了什么？”同行之人有的吐了，有的几乎吓晕，唯有几个清醒的赶忙上前查看。
弗热也想吐，但是内心的另一种情感占据了主导，他扑到安特面前，颤抖着去探少年的鼻息和心跳，再确认还活着之后，才微微吐出一口气，将安特的头轻轻抱进怀里。
他专注地擦去那张年轻脸庞上的污泥与血迹，因为大雨，他以为那些黑色的液体也只是泥水而已。
“弗热……”有队友喊他，语气低沉：“都是剑伤……”
队友欲言又止，目光却不住地往安特腰间的长剑看去。
将整个人切开，切口平整，需要多大的力量，他们只认识一个可能可以做到这件事的人。
“住口！”弗热怒斥道，更紧地将安特抱进怀里，心脏扑通扑通地狂跳。
金发少年静静地闭着眼睛，脸上还有深深的泪痕，看上去可怜又脆弱。
“这里看见的事，谁都不准说出去……”弗热沉声道，身后的骑士们狼狈地站立着，像一道道失了墓碑的鬼影。
……
没有得到回答，也在安特的意料之中，他试图回想起那天看到的一切，但那份无力，痛苦，愤怒跨过时间降临依旧是刻骨铭心。痛到让他狂锤自己的脑袋。
弗热一把抓住他的拳头，声音颤抖，眼神哀切：“分不清了……就一起烧了，和他们的盔甲一起送回去了……”
“也行……”安特恍惚地点点头，“只是林簌前辈不在里面……”
这句话实在是太诡异了，让弗热毛骨悚然。他看看少年苍白的脸庞，心里难过起来。
他将安特的手拉到怀里，滚烫的掌心握住冰凉的指尖，还想说些什么，这个时候门又开了，弗热刷地松开手，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视线。
安特看着他，露出深思与疑惑的神情。
那个女人去而复返，看着表情各异的两个人，有些无奈：“你们的小狗在扒门呢，给你们放进来？”
“小狗？”安特有些疑惑，就看到女人身后冲进来一只黑色的小兽。它的皮毛黑得发亮，鼻吻很长，整个身子细长有力，一双紫色的眼睛炯炯有神。
安特几乎要跳起来，浑身的汗毛都倒立了。尽管之前在森林里这种生物对他表达了善意，但这种小兽能够咬碎铁块，绝不是什么善类。
“我们没养狗啊？”弗热没注意到安特的表情，感到莫名其妙，那只小兽大摇大摆地小跑过来，一下跃到床上，往安特怀里钻。
弗热伸手就要把它揪下来：“脏不脏，就往床上踩？”
弗热手还没碰到小兽的皮毛，安特已经看见小兽眼中的光变了，来不及多想，安特一把揽住想要回头撕咬的小兽，将它牢牢抱在怀里。
“哎？”弗热抓了个空，有些呆滞地看着紧张得脸都红了的安特。安特像抱着一个定时炸弹一动不敢动。倒是小兽满意地在怀里蹭了蹭脑袋，舒服地打起了呼噜。
“不准碰它，离它远点。”安特警告道。
“是魔兽？”弗热一下反应过来，也汗流浃背了，不过还是很好奇：“你为什么可以抱它？”
“不知道，但是它们救过我。”安特垂下眼睛，看着怀里拱来拱去撒娇的小兽，身后欢快地摇动的尾巴，还真有几分小狗的样子。
“你去帮我热一下药吧。”安特将弗热支开，弗热悻悻地摸了摸鼻子，有些不放心地一步三回头地端起药碗走出去。
等弗热出去之后，安特小心翼翼地从前腿腋下抱起小兽，认真审视：“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救我，但是谢谢你。”
小兽歪着脑袋，紫色的眼睛里全是天真和善意。
安特缓缓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小兽的头，却又有点犹豫。倒是小兽很痛快地把头凑到他的掌心转了转。
“你想跟着我吗？”安特有些意动，他以前养过一只狗，但是后来死掉了，给他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
小兽欢快地叫了一声，一跃跳到安特的肩膀上，细长的身子好像一条围巾绕在脖子上，两只紫色的眼睛就是围巾上的宝石。
安特有一瞬间的僵硬，但马上就释然地摸摸它的爪子，肉垫是深紫色的。他觉得小兽是可以沟通的，便问道：“我叫你什么名字比较好？”
小兽眯着眼睛，安特莫名听懂了，点点头：“让我取吗？那我叫你贝尼好了，贝尼是恩人的意思，你救了我所以……”
安特话还没说完，小兽就开心地在肩膀上转了一圈，顺滑的短毛弄得安特痒痒的。
热了药进来的弗热看到一人一兽已经混得这么熟了，暗自咋舌，但还是完全没有靠近贝尼的勇气。
……
喝完药，安特觉得好一些了，便想出去走走，虽然远离了苦城，但是他异乎常人的恢复力依旧存在。
他抱着贝尼，跟着弗热，在街上转着。
远远看见新乡负责人站在两辆篷车面前，指挥着人搬东西。
认出那些是他们从苦城辛苦运来的物资，安特皱着眉头走了过去。“这是在做什么？”
新乡负责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凹陷的眼窝里全是痛苦。“送到前站，他们没有物资了。”
“不可能。不要送。城里都不够用。”
负责人叹了口气：“这是军令，不敢不送。”
安特有些明白了，明明这里不是仓库，负责人却要多此一举运到这里装货，只是因为这里是他休养的地方。
“好，我帮你送过去。”安特说，弗热一脸震惊地望着他，“可你的伤……”
“我去准备一下，晚点一起出发。”安特挥手制止了弗热的话。负责人看着少年有些惨白的脸，心里也有些愧疚，他拉着安特的手抵在额头上：“实在是催得紧……我真的是……没有办法了……”
“放心吧。我会给你一个合理的解决方案的。”安特眼神冷冷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负责人走之后，安特冷不丁对弗热说：“这件事你们知道吗？”
“安特……”弗热怎么会听不出他语气中的怀疑，心中一凉，委屈起来：“你知道的啊，我们本来在前站就不受待见，什么事都不让我们参与，再加上你不在，他们更变本加厉了。”
安特点点头，转过身去，陷入了沉思，半落的阳光下，树影婆娑，落在少年的金发上。
……
颠簸的篷车车厢里，安特和弗热与货物挤在一起。弗热看安特满脸疲惫，便主动靠了过去：“你累了吗，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他本意是想让安特靠着他休息，甚至已经将肩膀伸了过去，可安特一歪头，避开他，靠在旁边的货物上，心不在焉地摸着贝尼。
弗热有些失望，他最近也不知道怎么，总是想和安特更亲近些。他仰慕这个少年，这是从来没有变过的，只是之前重心在“仰”上，现在重心在“慕”上。
“太多了。”安特轻轻开口，打破了沉默。
弗热看着他，有些不明所以：“嗯？”
安特坐直了身子，声音低沉：“我们把物资送过来的时候，是前站和城里一边一半。但实际上城里的人比前站多二十倍不止。本来已经很不公平了，可现在物资还在向那里流动。”
“在这之前我什么也没说，我默许了少部分人占有大部分资源。可这一切都是有前提的，前站的士兵必须担当起他们壁垒的责任。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同意。可现在呢，花了这么资源，只养出了一群贪生怕死，好逸恶劳的垃圾。”
“那么，我不允许了！”安特右手往下猛地一按，手镯碰撞在骨节分明的手腕上，发出一声轻响。“上级教会指派我做总指挥，我就行使我的权利。”
弗热打起精神，直觉告诉他有大事要发生了：“你打算怎么做？”
安特直视着他，金色的眼睛在昏暗的车厢里流转着不一样的光彩，令弗热有些目眩神迷。
“如果他们不能证明自己的价值，配得上正在享有的特权，我将接手重新分配所有的资源。”
安特:（举起贝尼）我有狗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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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新乡（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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