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老师回家以后情绪稳定了很多,但是一觉醒来就把“要对少英好”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先是问了一遍家里的人都是谁,然后就一个人生闷气,憋得脸都红了。
护工怕他有个三长两短,忙问:“易老师,徒子徒孙来看您呢,您生什么气?”
“梆梆”两声,易老师的拐杖用力敲敲地面,又抬起来指着墙上的钟:“你看看,这都几点了?耿少英还不来吃早饭?!他是不是昨晚又去玩了?一定是程映泽那个臭小子带去了,上次他带我的少英去酒吧,教少英喝酒,气死我了!我说多少遍了,叫他不要跟程映泽玩,就是不听我的话!你给我找板子来,我非得狠狠教训他一顿不可!”
话音刚落,程松直就推门进来了,见到怒目圆睁的易老师,不由得吓了一跳:“又怎么了?”
护工忙给他使眼色,可程松直没放在心上,想着师伯回来了,总轮不到他受罪了吧,可是下一秒,易老师就气急败坏道:“你这个不长进的东西!还不给我过来!”
程松直一缩脖子,赶紧过去了,堆出一脸讨好的笑:“老师,您怎么一大清早就这么生气啊?”
“还敢问我?!你自己看看,几点了?这个点才来,课都上一半了!”易老师大约觉得自己还是身强体健那会,一急起来,像抓小鸡一样揪着程松直按在沙发上,抓起茶几上那块板子,“啪”地砸了下去!
“啊!!”程松直欲哭无泪悲愤欲绝,为什么挨打的还是我?!
厨房里的耿少英一听这声响,忙出来了:“老师,您怎么打人?”
“这个小孩子,睡到这个点才起床,我看他是不想学了!我今天就打烂他这个屁股,省得他天天往外跑!”说罢,抓紧了手中的板子,“噼里啪啦”地打了下去。
“啊啊啊!救命!”程松直瞬间飙出了眼泪,前天被爸爸打的还没好,今天又打,这个屁股真的要烂了!
耿少英急忙上前拦住他:“现在放暑假了,小孩子也是要休息的!”
程松直得了片刻喘息,“呼呼”地消化疼痛,屁股都要肿了!
易老师固执道:“暑假也要学习!不学怎么行?!现在不学,以后怎么办?我看他是玩心起了,你别拦我,我非打死他不可!”
“你打他,他就怕你了,就不回来了!”
这话说得易老师一震。他目光躲躲闪闪,不看程松直,倒看耿少英,眼睛眨巴眨巴,有点害怕似的:“他真的不回来了?”
耿少英心中五味杂陈,虽然已经下决心要面对过去,和老师和解,可这样的话说出来,何尝不是让他再回忆一遍过去的痛苦呢?
他看着那块板子,慢慢伸手出去,可到了半空,指尖一颤,还是缩回去了:“您别总是打他,您不打他他就不走,不然,他就、就……”
“那、那,”易老师看看他,又看看板子,赶紧放好了,“那我不打他。”
程松直松了一口气,拍着胸脯暗道吓人,可没想到他的折磨还没结束,易老师一把揪住他的耳朵,训斥道:“还不快去学习!想气死我是不是?!”
“啊——老师!我去!我现在就去!”程松直龇牙咧嘴的,连连求饶,终于逃过一劫,躲进次卧找耿尧安撒气去了。
早饭的时候,耿少英已经把易老师哄得服服帖帖的了,就连程松直都能平安无事地上桌吃饭,听他们心平静气地说话。
“老师,您还记不记得您以前上课的地方?”
易老师茫茫然的:“上课……我知道,在教室里,我们严先生也在教室里上课……”说着,瞟了程松直一眼,然后凑在耿少英耳边道,“我有时候偷偷去看我们少英上课,我们少英上课可乖了,坐在第一排,很听话的。”
耿少英心酸地笑笑,道:“我陪您去看看您上课的地方好不好?”
“好,好!”易老师眼睛亮了,之前没放暑假,护工不敢带他到那边去,现在一听要去,高兴得不得了。
不消说,这桌上的几个人都得陪着去,程松直偷偷给爸爸发了短信,问爸爸要不要一起去。
程映泽正在楼下和老师师母享受着没有程松直的天伦之乐,一会嫌茶泡老了,一会说西瓜切太大块了,看到程松直这短信,嫌弃地撇撇嘴:学院那栋楼有什么好看?大热天的,我不去!你也别去了,下来爸爸带你去玩。
程松直尴尬地按灭了手机。
这都什么爹?!
吃完早饭,耿少英就扶着易老师出门了,程松直和耿尧安跟在后面,护工则留在家里收拾,反正在学校里,走不远,用不上护工。
才九点左右,太阳就非常猛烈,刺眼的光线像箭一样,坚硬而密集,“唰唰”地射下来。整个城市像一个巨大的蒸笼,热气从地底滚涌而上,与地面上的炙烤相呼应。人一踏进这空间,就无处躲避,只得在此间煎熬。
校道上的树耷拉着叶子,毫无精神,纹丝不动。程松直一见,也跟着蔫了。
耿少英陪着易老师走到学院门口,心中万分感慨,这么多年没回来,这里变了很多,跟印象中那栋楼不是一个东西了。
一进学院,易老师就跟恢复了神智一般,直朝楼梯而去。耿少英没反应过来,赶紧跟上:“咱们先去哪儿?”
“先去三楼,我先去看看少英上课。”
耿少英当真哭笑不得:“暑假了,没有人上课。”
“哦,那,那去看看少英上课的地方。”
暑假几乎所有的教室和办公室都上了锁,有一些还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一个缝也不留。耿少英一路走过去,仿佛看到二十多年前这里的场景。
他看见年轻的刘老师从走廊上走过,映泽就跟在后面屁颠屁颠地挨骂,赔着一脸笑,说老师您别气我了;前面那个教室刚下课,几个男生抱着书走出来,嘴里还讨论着上课的内容;后门处有一个女孩子,挥挥手跟一个男生打了招呼,然后立刻羞红了脸跑开了,两根辫子在脑后一摇一摆;再过去是学院的资料室,罗老师低着头在里面找资料,十分投入,忽然听见有学生跟她问好,她便笑笑;转过弯,是文献学专业的会议室,老师学生们围着大长桌做读书汇报;再后面,是易老师的办公室,他坐在桌前,伏台修改学生的论文,神情严肃……
原来,都过去这么多年了。
到了以前最常上课的那个教室,易老师从窗户望进去,指着第一排中间的位置:“你看,我们少英上课就坐在那里,给他上过课的老师都夸他,说他最认真,文章也写得最好。”
教室里也变样了,新的桌椅、黑板,还有他们从前没见过的多媒体。耿少英记得,他从前在这里上过两三门专业课,映泽偶尔也跟着来,取笑他是小学生,端端正正地坐第一排,他只是笑笑,没有反驳。
他还记得坐在那个位置上的感觉,上课的老师一提问,就会不自觉地把目光放到他身上,于是他就站起来,有条有理地阐述自己的想法。
仿佛一回头,就能看见在教室后面睡觉的映泽。
耿少英笑了笑:“他很好,对吗?”
“对,对,”易老师拍拍他的手,笑吟吟地往前走了,“我们少英,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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