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松直趴在床上,脑子“嗡嗡”的,好像什么也听不到了,只有师伯念的师训一句一句响在耳边。他动动手指,在床上一笔一画慢慢地写字:学生之不才,荒疏以自堕、学业而未成者,观先人之成,未必不用力以求其至也。是则先人所望于后人也。谓师为父严且尊,惟师是祖尊可亲。富不凌长,贵不亢尊。高卑有宜,聚见必揖,时节必拜,秩然有序。努力爱时,守身为宝,慎事志业,冉如山松。
最后一个“松”字收笔,程松直感到一阵眩晕,这就是严先生的师训,跟自己的名字是巧合吗?还是说师爷在取名时早已想到了?
“程松直,程松直!”耿尧安用力地摇着他,“你傻了?”
程松直猛然回神,臀上剧烈的疼痛再次袭击了他:“怎么了?”
“我爸爸问要不要叫你爸爸上来抱你下去。”耿尧安嚷道,话还没说完就被爸爸瞪了一眼,然后乖乖闭嘴了。
耿少英眼中满含愧疚,柔声道:“松儿,我让你爸爸上来接你吧,你不能在这里呆了,回回都替我挨打。”
“不行……”程松直虽然疼得不清醒,却仍知道如果爸爸来了,事情一定会闹得更大,“我、我的手机……”
耿尧安见状,立刻机灵地跑到客厅去,把程松直的手机揣了回来。
程松直疼得说不出话,接过手机,给师爷发了个消息,也顾不得礼貌,直接倒头睡了。
刘巍思是十几分钟之后上来的,在外头跟易老师说了一会话,才进房间来。
耿尧安早被打发到书房写作业去了,房间里只有睡着的程松直和始终紧皱眉头的耿少英。见到刘巍思,耿少英忙起来:“师叔。”
刘巍思还不知道是什么事,孩子发消息说让他上来一趟,别告诉其他人。刘巍思原本就一头雾水,上来看见小孩在这睡,更奇怪了,压着声音问:“松儿怎么了?”
耿少英一脸纠结,道声“您做好心理准备”便缓缓揭开了盖在孩子臀上的薄被。
一个饱受摧残的屁股立刻出现在刘巍思眼中。只见那两团肉青红紫黑,简直五彩斑斓,又高高肿起,仿佛两个五色发面馒头,肯定连裤子都穿不上了。他心疼不已,伸出颤抖的食指,问:“怎么回事?”
耿少英把薄被盖回孩子身上,绕到刘巍思跟前,轻声把方才的事细细说了。怎料,刘巍思脸一黑,平静唤道:“耿少英。”
耿少英想也不想,直直跪了下来。
刘巍思素来不喜欢折辱晚辈,当年程映泽那样淘气调皮,也不是每回都罚跪。可是,在见过松儿的惨状之后,面对耿少英的乖顺跪地,他没有一点心软,只问:“你对得起映泽,对得起松儿吗?”
“师叔,我……”
“当年映泽为了你,不惜跟我翻脸,现在松儿又小心翼翼地周全你。松儿有多懂事,你早就看到了,你不在的时候,他帮你安抚你的老师,为了你和你老师,他跑到杭州又回来,替你挨了不知道多少打,可是你呢?你眼睁睁地看着,不去阻止,甚至拿他做筏子!”
“师叔,我没有……”
“你没有?那你为什么不在松儿挨打的时候拦下来?他多大年纪了?能有多少力气?你拦不下来吗?别跟我说什么怕刺激到他的话,你大可以告诉他,你就是耿少英,你回来了,这样他所有的注意力都会转移到你身上,但是你没有!你躲在松儿后面,利用他去弥补你当年的遗憾,宁可看着他一次一次被毒打,也不愿意坦白自己就是耿少英!”
这些话如五雷轰顶,瞬间拆掉了耿少英所有的伪装。从前师叔总是心疼他维护他,现在竟用这么严厉的语气责骂他,而且,那些话,字字诛心。
耿少英腰一松,再也跪不直,瘫坐在脚上,有气无力道:“师叔,我……师叔罚我吧。”
“我不罚你,之前的我不追究,但是从现在开始,松儿不会再为你挨一下板子,否则……”否则什么呢?刘巍思简直想不出来,否则把阿葵拖去打一顿吗?可他又如何做得出那样的事?
说话间,程松直迷迷糊糊地醒了,余光看见师爷,动动嘴唇:“师、师爷……”
刘巍思立刻变脸,绕开跪在地上的耿少英,到床边紧张地贴贴小孩的额头。程松直艰难笑笑:“没发烧。”
“身上哪里难受吗?脸都白了。”
程松直摇摇头:“还好,等会就不疼了,师爷,我晚上再下去,您别跟爸爸说。”
刘巍思心疼万分,这傻孩子,自己挨了打,还在担心别人。他揭开薄被,道:“上过药了吗?师爷再给你上点药吧。”
耿少英听了这话,忙起身拿药,恭恭敬敬地递过去。刘巍思脸色仍不大好,接了药,默默地给孩子喷药揉伤。
皮下打出了硬块,用力一揉,就跟猛地硌上硬石块似的,疼得程松直皱紧了五官,哼哼唧唧:“师爷……”
“忍一忍,揉一揉好得快。”刘巍思哄着,加快了手中的动作,长痛不如短痛,慢慢按,孩子更难受。
揉伤不过十来分钟,程松直头上又是一层冷汗。耿少英怕他着凉,用纸巾给他擦了汗,又喂了点水,照顾他安心睡了。
耿少英将刘巍思送到门口,不知该说什么,只道:“师叔慢走。”
刘巍思还一肚子气,只是顾着易老师还在,又怕下去被程映泽看出端倪,才稍稍收敛情绪走了。
耿少英关上门,转头看见茫然的易老师,心中五味杂陈,走过去坐在他旁边:“老师。”
易老师看着他,眼中似乎有些焦急,问:“少英呢?”
“您才教训了他一顿,他疼得不行,已经睡了。”
易老师大惊失色,匆忙站起,就要去看他,耿少英却一把拦住,道:“小孩子刚睡,等他睡着了再看吧,已经上过药了,起来就不疼了。”
老人还是有点担心,将信将疑:“真的起来就好了?”
“嗯,”耿少英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扶着老师坐下,“真的,晚上他就出来吃饭。”
易老师点点头:“那我得赶紧做点少英爱吃的。”
“他不挑食的,您忘了?您给的,他什么都吃。”耿少英看着老师脸上那一道道褶皱,真的好想告诉他自己就是耿少英,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准备即将出口的话,可一张嘴,又出不了声。
易老师却兀自絮叨起来:“也不是我一定要打他,小孩子,不打不成器,现在在我身边,犯了错也只是打一顿屁股,等以后我不在了,犯了错就得自己善后咯!以前严先生就是这么教我们的,所以我们都愿意挨严先生的打,谁家孩子不挨打吗?疼几天记住教训就好了,以前巍思惹严先生生气了,严先生说不要他了,他还求着严先生打呢!现在想挨打也不能了……”
是啊,现在想挨打,也不能了。
耿少英心中万分酸涩,道:“您现在很心疼小孩子了,还抱着他打,以前都是让他跪在椅子上打的。”
易老师笑笑:“抱着打好,抱着打他就不怕了,他一疼就能抱着老师。”
耿少英眨眨眼,却是湿了眼眶。他缓缓起身,走到易老师跟前,在易老师错愕的注视下慢慢跪下,伸出双手穿过老师肋下,轻轻拥住他瘦削的身体,道:“就像是这样,对吗?”
易老师一瞬间像是明白了什么,许多久远的回忆如漫天飞雪,在他的心里飘舞。他仿佛看见耿少英就站在梅花树下,轻轻念着姜夔的词,又仿佛看见耿少英坐在严先生旁边,专心听见,低头做笔记。
一回头,那个十九岁的少年就站在自己面前,弯腰道:“老师好。”
他拍拍眼前人的背,道:“对,就像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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