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松直被解救出来,忍不住狠狠瞪了一眼耿尧安,又怕等会还要挨打,被迫规矩起来,冲易老师鞠躬道:“谢谢老师,我去吃早餐了。”
易老师看着他,还是非常严肃:“去吧。”
程松直回到餐桌边,坐下时明显感到臀部有被挤压的胀痛感,只得在心里一边骂耿尧安一边规规矩矩地吃早餐,还得就着那祖孙俩的天伦之乐下饭。
“阿葵,你知不知道?字怎么写?”易老师又坐回到沙发上,搂着耿尧安,非常慈祥,就像普通人家的爷爷。
耿尧安照旧偎在易老师怀里,点点头:“知道啊!”说着,还大胆地抓过老人的手,在老人的手心慢慢写下一个“葵”字。
易老师感受着手心有些痒的触感,笑了:“不对,不是这样写,这个?字很难的,师爷写给你看。”边说边在孩子白嫩的手掌心写下一个复杂的“?”。
耿尧安认得这个字,仰着头道:“师爷,这是姜?的?,我是向日葵的葵。爸爸说,叫我阿葵是为了纪念一个叫阿兰的女孩子,他说那是世界上最漂亮最温柔的女孩子。”
“阿兰,是谁呢?”易老师仿佛又陷入了初生婴儿般的茫然之中。
“我也不知道,爸爸说,我出生的那年她去世了。”
程松直简直食不下咽,米线还剩了半碗,不该浪费的,可是他一瞬间想到了好多事情,爸爸、妈妈、师伯、师爷,还有面前这两位,当初爸爸妈妈为了师伯,现在换他为了耿尧安,怎么就跟欠了他们家似的?!
程松直端起碗到厨房去了,还不知道怎么处理,护工就进来了:“吃饱了放着就行,我来收拾。”
程松直勉强笑笑,道了谢,走到客厅,道:“耿尧安,你爸让我今天送你回去,下去收拾你的行李。”
耿尧安现在可不怕程松直了,有师爷在呢,只要他不想走,没人拉得动他:“我不走,我哪里也不去,我要陪着师爷,除非我爸爸来,不然我就要住这里。”
“好啊,那你住这里吧,你的行李我扔了,你就天天穿这身睡衣穿到臭吧!”
耿尧安没有办法,扭头冲易老师道:“师爷,他要丢我的行李,不给我和您一起住。”
这怎么行呢?易老师一下子着急起来,睁着圆眼瞪向程松直:“你怎么对孩子呢?你想气死我是不是?我没打疼你是不是?”
程松直深呼吸,不断告诉自己要理智,要克制,然后对易老师说:“易老师,我先去学习了,老师再见!”说着,也不管耿尧安,自顾自走了。
程松直回到师爷家,一股脑把耿尧安的东西丢在他的行李箱上,也不想帮他收拾,真是恨不得全丢了!没多久,耿尧安也下来了,看着自己乱糟糟的衣服,闷声道:“我把我的东西拿到师爷家去,我要在师爷家住,我会跟我爸爸说的。”
“耿尧安,你铁了心要这么做是吗?这样自我感动会让你觉得很快乐吗?”
耿尧安仰头看着他,说:“我不是为了自我感动,我知道你觉得我很幼稚,不懂事,可是我还是要说,我才是更了解我爸爸的人,他这么多年,有很多次想要回到这条路上,但他没有勇气也没有机会。我不要你帮我,但你不应该拦着他。”
看着小孩收拾衣物的身影,程松直竟然气得没话说,小孩虽然很欠揍,但是有些话是对的。
耿尧安的行李不多,一会儿就胡乱收好了,拉着行李箱站在程松直面前:“我上去了。”
行李箱的轮子“轱辘轱辘”滚着,接着,是外面的门轻轻关上的声音,程松直站在房间里,长长地叹气。
妈的,他才十九岁,为什么天天叹气啊?
程松直还是给耿少英打了电话:“师伯,我劝不住他,阿葵实在是太固执了,他把行李收了,住到楼上去了,可能……您还是……来一趟吧。”
在接程松直的电话前,耿少英已经接过耿尧安的电话了。现在的情况很明了,他的儿子在一个他根本不愿意去的地方,以不离开为要挟,让他过去。可是,那个地方只会让他感到恐惧。
“松儿,我知道了。”
次日下午,程松直在校门外接到了耿少英。耿少英穿着宽松的T恤和裤子,背着一个黑色的背包,没有多余的行李,表情淡淡的,很有些落拓不羁的孤独感,看不出四十多岁的模样。程松直见了他,要帮他拿包,耿少英避了下:“不用,松儿,要不……”
“师伯,”程松直知道他想说什么,“都到门口了,何必呢?您知道,如果您不过去,阿葵是不可能跟我出来的。”
耿少英抬头看看,阳光刺得他眯起了眼:“好像一样,又好像不一样了。”
“师伯,走吧,我陪您过去。”
二十多年过去了,学校变化很大,但还是保留着昔日的影子。耿少英走在校道上,低头看着程松直的影子,忽然想,这个小孩要是开朗一点,话多一点,就很像他爸爸。
“以前,我跟你爸就这么走,去图书馆,或者教学楼,”耿少英突然说,“你爸话很多,一路上都在说,半句都不重复。”
程松直有点好笑,道:“他现在话也很多,没少过。”
耿少英扭头看他,却忽然怔住了,站在原地,看着草地上的一处出神。
“师伯?”
七月的太阳毒辣,晒不得,从校门走到这里不过十来分钟,耿少英就有些晕乎乎的,眼花得分不清是从前还是现在。
“这里,以前种过梅花。”耿少英淡淡道。
“我听爸爸说过,您和爸爸常来折梅花。”程松直道。
“不是,”耿少英脸上显出些浅浅的悲伤,“他说的是另一个地方的梅花。”
这里的梅花,是耿少英一个人折过的,他把梅花带回老师家里,老师很生气,用折下的梅枝痛打他,枝条全都打断了,打得他臀上都是斑驳的血迹,整整一周都坐不了椅子。
后来,他就再也不来这里折梅花了,也不把折下的梅花带回老师那里了。
耿少英没有再说,抬脚走了。程松直也很识相,赶紧跟上,没有说话。
离那栋宿舍楼越近,耿少英的脚步越虚浮,记忆里的那三年,每次来都没有什么好事发生。最初,他还会兴高采烈地想,老师找我了,可是到了以后,常常是挨打,最不济也要挨骂,慢慢的,他就不那么期待到这里来了,到最后,一想到这个地方,就只剩下惨痛的挣扎。
他发过誓,一辈子不会再回来,可是他竟然还是回来了。
上了楼,程松直时时关注着耿少英的情绪和状态。耿尧安怎样他无所谓,可要是耿少英在这里但凡有点不对劲,他会被他爸打死。
“师伯,”程松直指指师爷家,“您先把东西放师爷家里吧,我想,晚上您还是更愿意住师爷这里,我上去和阿葵睡。”
耿少英想想,点头答应了:“好。”
程松直掏出钥匙开了门,让耿少英走进去放包,顺便倒了杯水给他:“师伯,易老师有些情况,我要先跟您说。”
耿少英接过杯子,淡淡道:“我不想听,我只想尽快接阿葵回去。”
“师伯,这很重要。”
耿少英直接扭过了头,表示拒绝。
“师伯,他认不得人了。”
耿少英眼睫毛轻轻一颤,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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