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悲从中来

石海玉架着马车,带着闺女扔在院子里的行李并他备下的一些东西,晃晃悠悠下山来接人。

谁知才刚走到新丰村,往吴家去的主路上,就看到石婵扶着一人快步奔来,还边走边不忘挥手。

只是那手势实在太快又凌乱,一时之间根本让人分不清都是些什么意思。但也正是因此,慌乱与求助的意思已是扑面而来,都不用多看第二眼。

因此,在石海玉认出自家闺女的下一瞬,便扬鞭催马只恨不得立时就将人接到。

而火急火燎赶到女儿身边,一眼分辨出那一身狼狈与衣袖上的斑斑血迹并非石婵受伤,石海玉这才恢复一些冷静与理智。

“这,快!我先带你们下山去找郎中。”

大致看了一眼女儿怀里抱着的少女还有气儿,他也没去细分辨少女到底是谁,转身就开始张罗善后事。

石婵本还想说的话,见状立刻又吞回肚里。只快手快脚,配合着老爹,连拖带抱总算将青桔弄上车。前后倒是没耽误一点功夫。

一行三人,几乎仅一个照面儿,话都没说上两三句,就已打马直奔山下。

若不是石海玉在新丰村颇有好名声,只看这一幕,怕不明所以的村民或路过的都要拎起锄头扁担来行侠仗义了。

出了村走上官路,哪怕速度没减,马车总算是平稳下来,不那么颠簸。

石婵从车厢里钻到前面车辕,轻轻关好门后,安静又利落的坐到自个老爹身边,看着一路上的荒草怪事发呆。

又转过一个弯,彻底下了山后,一条大路直通乾州城。

石海玉这才松了松手上缰绳,略慢了些速度的同时,转头看向身侧。

“人睡了?”

石婵没回头只轻轻“嗯”了一声。

石海玉想了想后,才又开口继续问道:“那不会是……”

“嗯,是青桔。她又被家里打了一顿不说,似乎吴家还要将人寻个买家,卖个好价钱。”

女儿虽是轻声慢语的诉说,看似并没被同龄伙伴的悲惨遭遇影响太深,但石海玉听后却仍不免担忧。

半晌后,伴着马蹄踩实路面的哒哒声,石海玉半侧过身,看着女儿开口。

“人生在世,难免遇到各种匪夷所思的事。无论哪种关系,运气不好或解铃的方式不恰当时,各种境遇都有可能。”

“但无论外境如何,缘由何起,人能做,该做,也只自己才做得到的,唯有自己站起来。”

“这个至暗时刻,也许有幸能有人陪,或有人助。但哪怕只有自己,该做的事也并没有变。困境只能靠自己的双手双脚,一点点走或爬出来。”

石婵原本正沉浸在青桔悲苦的命运中,心底愤怒又困惑难解之时,猛然听到这样一番话,整个人都有些懵。

“……呃,爹?哦哦,你是想,让我把这些话转述给青桔吧。”

谁知她爹却摇头,还不自知的微微勾起唇角,露出一丝浅淡到几近于无的,石婵熟悉至极的狡黠笑来。

“说不说,或者该怎么和青桔丫头说,就是你的事儿了。好了,快回去后面看看人怎样了吧。别耽误我这驾车赶路。”

石婵被赶回车厢里时,还没太想明白仍一头雾水着。

但脑子再迷糊,并不妨碍察觉到一个事实——她爹又在戏谑与玩笑间传授人生道理与血泪沉淀下的经验。

只是,以她的经验,每次她爹这么说话云里雾里,想教她些什么却不肯说透时,大多时候都是她要倒霉的前奏。

啧,有什么好办法或前面有坑,怎么就不能直接指给她看,非要她自己走一遍,栽个大跟头不可呢?

石婵心底愤愤然,却也十分清楚,再去追问也得不到更多指点与说明,只能悻悻然将这有与没都差不多的警示抛到脑后专心眼前事。

“……青桔?青桔?眼看就快到了,起来喝点水吗?”

石婵轻轻推着,上车后就控制不住由抽泣渐渐转为痛哭,进而一发不可收拾以至直到把自己哭晕,又或自觉安全后抑制不住困意的可怜人儿。

“呜呜……”

青桔呻吟着转醒。

但还不等摆脱迷蒙的梦乡与眼前的黑暗,已本能的抬手去抓去挠,让自个再次陷入痛苦的始作俑者。

直到半徒一甩头将眼上蒙的湿布弄掉,这才看清身边被她正攻击的人是谁。

“啊!婵,婵儿?你你,你还好吗?没被我刚……”

石婵迅速收回被挠出红痕的手,用另一只看来还好的将青桔扶住,笑着打断道:

“我挺好的啊。倒是你刚醒,浑身正没劲吧?要喝点儿水吗?”

不管青桔睡着前声嘶力竭的痛哭,还是昨晚一直做的活儿,挨的打,乃至跟石婵逃命似的从自家跑出来这一路的消耗,哪是一觉就能补回来的?

这会儿被石婵提起,青桔一瞬回视自身,才觉浑身散架似的又疼又乏,恨不得立时再昏过去才好。

“嗯。”

有气无力的含混应声。

青桔也说不上自己究竟是想喝水,还是怕眼中的热气被说话声震出眼眶。只能匆忙低头,敷衍回应。

石婵已不是第一次见挨打挨骂后的青桔,哪怕这次比之前更重更惨,这会儿应对起来倒也算驾轻就熟。

喂了温水与糖块,又重新兑了温水给青桔擦洗并冷敷上双眼,她才得空与青桔并排坐了。

“还困吗?”

青桔抱着温水杯轻轻摇头。

“那,还疼吗?”

青桔似乎僵了一下,但也仅只一瞬,便又再次摇了摇头。

石婵看到这反应,说不上是惊还是气的喉头忽然梗住,半晌后才能再次开口。

“……你呀,这一身伤怎么会不疼呢。”

又努力去看了看不肯抬头,几乎用碎发将整张脸都挡严实的人后,石婵无力的深深叹了口气。

“说来也怪我。若昨日留你在山上过夜,今日一起下山,也不会让你被伤到这步田地。或是我没这般嘴快……”

石婵本想说,等今日临走时再找人,只要青桔够果断,打吴家一个措手不及也就没这一场祸事。

但她还不等把话说完,本石雕木塑似的人儿,突然“活”了过来。

“不!不不不,这事不怪你!若我不曾听到这些话,不曾想出去看看,又怎会知他们真是完全将我当货物来看?”

“可为什么?我也是他们身上掉下来的肉,怎么能怎么就忍心能这么对我?!”

青桔边说,泪水不受控制的滑出眼眶,声音也再次颤抖哽咽。

但哪怕呼吸不畅,喉头梗的难受,也拦不住已冲口而出的种种积压多年的悲苦。

石婵最初被激动的青桔吓了一大跳,后见人虽哭的声嘶力竭但好在中气还足,思路也算清晰,便只安静的陪在一边。适时的递杯水,换洗一下被泪水浸湿的帕子。

不知是对人还是对己的一句句哭诉与诘问总算来到尾声,车厢中只剩一声又一声断续抽泣。

一直安静旁听的石婵,这时才轻轻开口。

“你在家的日子这么苦,那这回出来,还准备回去吗?”

其实,按石婵原本的打算,她只是想让青桔避开那个前世冷漠残酷对她的丈夫,也出去开开眼界。

以她对青桔的了解,她这儿时玩伴虽说不上多么心灵手巧,却也绝对算得上勤奋好学。只要肯睁开眼,能多看看外面,学一两手维生的本事并不难。

更不用说,青桔本就有一身好厨艺。哪怕这在出了山村后的其他地方,并不是能被看上眼的粗陋手艺,但好歹是有基础和天赋。

不说去花银子当学徒,临时找个小店做帮佣,也不会真被饿死。又何苦被锁在家里受人欺凌拿捏?

再说,还有她在,总不会让青桔沦落到风餐露宿的地步。

到时有了一技之长,就如她在村里常见的——哪怕族长里正总唠叨着什么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啊,夫为妻纲啊什么的歪理。

真正落到每家每户时,又恰好那人家里丈夫体弱多病或不事生产,真正要靠妻子劳作养家。那甭管是多不讲理的丈夫或婆婆,也不敢太不把媳妇当牛马作践的。

当然,这也要那媳妇敢说话,有自己的主张。大多还需得不将名声看的太重,不怕恶名拖累的。

而在青桔家,能有进益的青桔便是一只能下金蛋的鹅,又怎还会被这般打骂糟蹋?

但如今这般情况,青桔几乎以与家中闹翻,又见识他们如此嘴脸,心寒至此。必不肯回去,那日后如何就需重新计议了。

可谁知,石婵的话才问完,本以为要等许久才能得到回应,竟不到两息就得到了!

“嗯,当然还要回去。”

“也是啊,打得这么重再回去……哎?你说什么?回去?”

石婵愕然的转头瞪向把头缩的更低了的身边人,而不等她再张口问,青桔已瓮声瓮气的继续说了下去。

“我知你必觉得我极没骨气,被打成这残样,竟还想着回去那个狼窝。可,可,可是……”

青桔边说,边用那只伤的不太重,只有擦伤的手,轻轻虚浮着抚摸着另一只扭曲肿胀如紫萝卜的手,边继续。

“他们再手黑心狠,到底也是亲生爹娘。总不会真盼我死,再说天大地大我又能去哪儿?离了家,我又没成婚嫁人,就真的没归处了。我,我不想做孤魂野鬼,呜呜呜……”

一瞬间,石婵被噎的说不出话,胸口更好似被压了千斤巨石。

她并没困惑于,青桔太过夸张的绝望和悲观太久。

几乎眨眼间已想通了,为何青桔与她对日后未知的日子有如此大的预判差别——这怕要归于眼界,见识,与对世间了解的不同。

哪怕她也不曾如爹娘一般,真正的用自己的双脚从北到南,走过那许多路。用自己的双眼,见过那许多风土人情和世面。

但不说老爹曾带她在这十里八乡走过一圈,只从书中看来或听爹娘,货郎乃至茶客说书先生们的口中,提起的各处奇闻轶事,她也朦胧摸索出个外面世界的大概。

比之只能在一村之境,又无缘读书识字的青桔来说,眼中世界的广度与未知的部分厚度,并不可同日而语。

虽说她也无人细说王法或是经世致用的学问,但从那些或悲或喜,或奇或怪的故事中,总能看出些门道。更不用说,她还愿意晒着太阳,信马由缰的任思绪翻腾变换。

哦,这在她爹娘口中,只是发呆或犯傻就是了。

只是,往日虽只模糊意识到的些微区别,没想到在这一刻,面对日后人生的重要选择之时,竟会导致这般巨大的不同。

石婵说不清到底是为何,她心底竟升起一股比初见遍体鳞伤的青桔时,更加深重的悲凉与无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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