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是温夫人，”淮清洛侧身让了让，故意让车厢内的光线落在温凝的侧脸，方才那缕灵气恰到好处地让光线在鱼鳞处打了个折，看着与寻常苍白肌肤没什么不同，“温夫人昨夜受了惊，今早一直头晕，我们急着去城郊找老大夫，实在经不起下车查验的折腾。方才周将军也是怕耽误病情，才跟各位多解释了几句。”
桑樾这时也凑到车窗边，对着士兵淡淡颔首。
温凝因披了斗篷，被士兵仔细打量一番，确实是曾随将军出门的温夫人，除了脸色差些，没任何异常，再想到昨夜这几位帮将军府救孩子的情分，心里的顾虑彻底散了。
“原来是这样！是属下考虑不周了！”士兵连忙往后退了半步，对着周承安拱手，“将军您快带夫人赶路吧，别误了瞧病的时辰！”
周承安松了口气，对着士兵点了点头，攥着缰绳轻轻一扬，马车缓缓动了起来。
车窗落下时，淮清洛收回指尖的灵气，温凝悄悄抬眼，对着她看，眼底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感激。
淮清洛冲她笑了笑，心里暗自庆幸，幸好昨夜与这士兵打过照面，又用灵气掩了鱼鳞，否则这城门的僵局，还真不知要闹到什么时候。
马车刚驶离城门不远，车外忽然传来周承安的声音，隔着车帘，语气里满是感激：“多谢淮娘子了，今日若不是你，我在他们面前难圆规矩，这份人情我周承安记着。”
淮清洛应道：“周将军客气了，不过是举手之劳，您不用记挂。”
话音刚落，她余光瞥见身旁的温凝正望着自己。淮清洛偏过头，正好对上温凝的目光，先前那双满是慌乱的眼睛，此刻竟平静了许多，眼底没有了方才的瑟缩，反倒透着几分真切的信任，像是认定了她能护住自己。
温凝见她看过来，没有躲闪，只是轻轻抿了抿唇，指尖也慢慢松开了攥得发皱的斗篷，连肩膀都放松了些，彻底放下了方才的害怕。她缓缓转回头，望向车窗外掠过的树木，神色安稳了不少。
淮清洛目光不经意落在桑樾上一眼，却能看见他眼底没了往日的淡然，反倒盛着几分清晰的欣慰，像是看着树苗终于长出了能遮风的枝桠。
她心里轻轻一动，假装无事发生，指尖往袖中收了收，目光也移向了窗外的树木，唇角却忍不住往上弯了弯，连方才应对士兵的紧张，都散成了心头的暖。
马车停在观涟寺山门前时，朱红的匾额早已褪得斑驳，“观涟寺”三个篆字却依旧透着几分苍劲。
周承安望着寺门内疯长的野草，喉结动了动，语气里满是不安：“这寺庙……怎么瞧着荒废许久了？”
淮清洛也皱起眉，有些疑惑:“我们几年前来时，虽不算热闹，却也整洁得很，怎么成了这模样？”
“进去看看便知，那壁画在殿内，寻常风雨毁不掉。”桑樾率先踏上石阶，脚步落在积灰的青石板上。
四人的脚印在台阶上连成一串浅痕。
忽然，一把竹扫帚从台阶顶端滚了下来，“哗啦”一声停在淮清洛脚边。
她抬头望去，只见一个佝偻的老者拄着木杖从寺门走出，花白的胡须垂到胸前，声音沙哑：“小娘子，能不能劳烦把扫帚递我一下？”
淮清洛连忙捡起扫帚，快步走上前递过去，笑着问道：“老爷爷，您是这寺里的僧人吗？怎么就您一个人在这儿？”
老者接过扫帚，目光在四人身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淮清洛脸上，叹了口气：“老衲是这儿的守寺人，这庙早就荒了，不灵咯。你们几个年轻人，跑到这荒寺来做什么？”
“灵不灵，不是嘴上说的。”桑樾走上前，语气平静，“它从前成全过求告的人，护过一方安宁，便是灵验的。”
老者闻言，忽然笑了起来，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你这后生倒通透。这庙好的时候，确实灵验，可如今荒废，正是因为那成全的根已经碎了。”
周承安心下一紧，急忙上前一步：“老丈，您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这寺里出过什么事？”
老者没回答，目光落在温凝身上，缓缓开口：“想必，这位夫人，就是‘渔人’吧？”
周承安脸色骤变，随即又燃起希望，对着老者深深作揖：“高人，您既识得此异，求您指点迷津，有没有什么法子能救我夫人？”
老者摆了摆手，转身往寺内走：“别急，进殿来。老衲给你们讲个故事，听完了，你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殿内蛛网缠身，老者走到石壁前，枯瘦的手掌在布满灰尘的石壁上轻轻一挥，只见漫天尘埃簌簌落地，原本模糊的石壁瞬间变得清晰，上面不仅有淮清洛曾见过的零星纹路，还多了几幅从未现世的画像。
老者指着第一幅画，指腹摩挲过石壁上男子的伤口纹路。
“五千年前，这观涟寺所在之地，是金叶林，也伴着星河。有对仙侣路过，男仙为算破危局强动观天术，浑身裂着深可见骨的金光裂痕；女仙引河水解他灼痛，见他忍得指节泛白，心疼得落了泪。那滴裹着灵气的仙泪坠进河里，被一条金鲤吞了去。”
他指尖移向第二幅画。
“金鲤得了仙泪滋养，又沾了星河灵气，百年后修成人形。便在此地建了观涟寺，日日供奉香火，盼着能再遇他们，看一眼他们说好的共赴天穹。”
说到最后一幅画时，老者的声音骤然沉了下去，指尖悬在“黑气漫天”的纹路上，语气裹着化不开的涩意：“后来天穹碎了，成团黑气涌下来，枯了万物。有人天穹挡下浩劫，可金鲤化龙冲上去时，只看见女仙独自立在虚空，眼里映着那对能窥天机的星瞳。金鲤觉得是女仙夺取了那双眼眸，心口疼得像被冻裂。他烧了金叶林，毁了星河，落下的血泪滴进河里，被其他鱼儿吞了去，它们才化了人形，却带着不懂相爱为何分离的执念，成了世人怕的渔人。”
“它们起初不懂自己为何化形，更不懂身上的凶性从何而来。”老者转头看向温凝，语气多了几分悲悯，“后来千年才渐渐明白，那所谓的食人，不过是被爱意吸引，爱人之人的血会唤醒它们对相守的渴望，显露出鱼鳞；可若能得一口爱人自愿相赠的血，便等于得了不会被抛弃的承诺，从此能稳住人形，好好相伴。”
“爱人之血？”周承安目光落在身旁的温凝身上，喉结急促滚动。他忽然想起，从前只要受了伤，温凝总急着凑过来，却总在碰到他流血的伤口前硬生生顿住，只敢用干净的布巾小心翼翼地裹伤。
老者没看他，枯瘦的手指又往另一处石壁挥去，积年的尘埃簌簌落下，最后一幅壁画彻底显露：画面里，凡人女子将手腕轻轻凑向渔人，渔人垂着眼，指腹小心护着她的腕骨，脖颈原本泛着冷光的鱼鳞，正随着女子的气息一点点褪去，露出与常人无异的光洁皮肤。
“可惜世人总怕另类。”老者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化不开的惋惜，“见渔人露了鱼鳞、生了尖牙，要么吓得丢了魂似的跑，要么举着锄头喊捉妖；有些渔人明明遇到愿赠血的爱人，却被旁人撞见，硬说他们是妖物要吃人，一群人举着棍棒冲上来，活活打死了那对恋人；还有些活下来的人，转头就会跟别人说，是自己侥幸逃过了妖物的毒手。”
周承安听完老者的话，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他已抽出腰间的短刀，眼神决绝，毫不犹豫地往自己手腕划去，鲜血瞬间涌出，顺着指缝滴落在青石板上，泛起细碎的红。
“阿凝！”他声音发颤，却没顾上擦去眼角的湿意，只将流血的手腕缓缓递到温凝面前，衣摆垂落在地，沾了点血迹，反倒衬得他此刻的温柔格外真切。
温凝浑身一僵，肩膀剧烈颤抖起来。下一秒，她脖颈的鱼鳞瞬间泛出刺眼的冷光，瞳孔竖成细缝，嘴角不受控制地咧开，露出两排锋利的尖牙，显然是被血液的气息刺激到了极致，本能在疯狂叫嚣。
可她的手却死死攥着衣角，指腹几乎要掐进布料里。身体下意识往前倾了倾，像是想靠近那股熟悉的血气，却又硬生生往后缩，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声音，每一声都透着撕心裂肺的抗争，像是在跟自己的妖性拼命。
“别怕，是我……”周承安看着她痛苦的模样，眼眶彻底红了，手腕又往前递了递，声音软得像要化了，“我是承安，是你的夫君，你不会伤害我的，对不对？”
这句话像是破了什么咒语，温凝猛地扑上前，尖牙狠狠咬在他的手腕上。可她的动作却异常轻柔，像是怕弄疼他，连咬合的力道都刻意控制着，只敢轻轻汲取，没让伤口再深半分。
不过片刻，温凝脖颈的鱼鳞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泛着冷光的鳞片一片片消失，露出底下光洁的皮肤；尖牙缓缓收回，嘴角恢复了往日的柔和；竖瞳也慢慢舒展开，变回了原本清澈的模样。她松开嘴，目光落在周承安手腕上的伤口，指尖轻轻拂过，那道深可见骨的刀伤竟瞬间愈合，只留下一点淡淡的红痕，连周围的血渍都消失了。她又轻轻蹭过他指腹上的旧茧，那些常年握剑留下的小划伤，也彻底没了痕迹。
淮清洛这才彻底明了，原来在密室里，周承安伸手扶温凝脸颊时，手上恰好带着小伤口，正是那点血气刺激温凝化了形；而温凝那时的慌乱，哪里是要伤人，分明是怕自己失控咬了他，更怕自己的妖态吓到他。
“夫……夫……君。”温凝的嘴唇动了动，沙哑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哽咽，这两个字轻得像羽毛，却清晰地落在周承安耳里，也落在在场每个人的心上。
周承安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她紧紧搂进怀里，眼泪顺着脸颊滚落，滴在她的头发上，连衣襟都沾了些湿意，声音带着哭腔：“阿凝，好久没听你这么叫我了……你终于会说话了……终于好了……”
温凝靠在他怀里，肩膀轻轻颤抖，双手也慢慢环住他的后背，指尖轻轻蹭过他衣摆的血迹，这些年躲在暗无天日的密室里，忍着不能说话、不能靠近他的痛苦，忍着妖性发作时的煎熬，仿佛都在这一刻化作了无声的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襟。
淮清洛望着壁画上凡人女子赠血的画面，又转头看向相拥的二人，眼底泛起柔光，轻声感叹：“原来温夫人一直都在忍。她不是怕自己活不下去，是怕忍不住咬了心爱的人，让他受伤；更怕自己的妖态被别人看见，连累他被说成通妖，落得被乱棍打死的下场。所以她宁愿躲在密室里，连见他一面都要小心翼翼。”
“是啊，世间情情爱爱，总被误会裹着，被恐惧挡着。”老者缓缓走到淮清洛面前，从袖中取出一片泛着暖光的金叶鳞。鳞片的纹路像极了树叶，他将鳞片递过去，声音温和：“老衲看你身上带着股不同寻常的灵气，若是哪天上了天穹，能不能帮老衲问一句，当年那对仙侣，他们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淮清洛接过金叶鳞，指尖触到鳞片的瞬间，她反应过来，声音都带了点颤：“您……您就是当年吞了仙泪、建了观涟寺的金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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