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末,庭院里的梧桐叶开始一片片的落了,接连几天的雨抚平了城里最后一丝暑热。
张珏几回下帖子来邀赵嫣去毓德殿听戏,京里成名的红角儿到了平都,大雨的日子不好赏花游园,躲在屋子里头听戏最适宜。
赵嫣称病推掉了,一来是打心眼里不想应酬,二来也是为着避嫌,几个闺秀里近期苏敏与张珏走得最近,她比谁都清楚苏敏走到这步是多么不容易。
翻出一直没看完的那本书,伏在窗前的螺钿围子榻上,有一搭没一搭的闲翻着,没一会儿就抱着书闭上了眼睛。
月婵在外间打算盘的手一抬,茉儿立即会意,回身取了薄被披在她身上。月婵挥挥手,屋子里站着的几个侍人都退了出去。
雨缠绵地下着,白石阶下积了一层浅浅的水洼。兰依一手撑伞,一手捧着只小包袱,快步走进院子,“小程哥,快出来,我领了这个月的月例来!”
踩着红布鞋的双脚才踏过门槛,就听身后传来一叠声和喊,“等一下,等一下!死丫头,跑这么快干什么?”
兰依回过头去,见是方才发放月银的秀舫,忙堆笑蹲身行了半礼,“好姐姐,你找我有事儿?”
秀舫不理她,抬手将她手里的包袱夺了,翻出一块蓝色棉布捏在手里,将包袱里头剩余的东西随手一丢,兰依忙矮身去接,却只抓到个边角,包袱里的铜钱和布匹香油全都洒进了泥水里。
兰依心疼的要命,“姐姐,你这是做什么啊?东西都弄脏了。”
秀舫冷哼一声,“你说做什么?你多拿了份例自己不知道吗?程寂上个月才得了郡主赏的五六身衣裳,这季发布匹自然没他的份儿了,谁叫你自作主张替他多领?回头管事的对账,我难道自己掏腰包替你填窟窿?”
兰依摇摇头,“这怎么是我自作主张?我听月婵姐姐说了,主子赏的另算,根本不从月例里头扣,再说,主子赏的是夏袍,眼看天凉了,总得做秋装冬装?府里惯例,每季两块料子,我虽不识字,可我听分布的嬷嬷清清楚楚的讲,秀舫姐你是不是弄错了?”
“懒得跟你掰扯,你若不服气,自己去找汤姑姑告状去。”秀舫不理她,拿了布头抬脚往回走。
兰依抱着东西追上她,伞也不撑了,揪着她袖子喊“秀舫姐”,秀舫被她纠缠得没耐性,反手一掌打在她脸上,“小蹄子,再胡搅蛮缠,别怪我不客气!”
兰依身材瘦小,又情急,被她一巴掌打得晃了晃,纵是这般,还揪着人不肯松手,“不行,秀舫姐,再领布料就是冬天了,小程哥只有夏衫,你不能叫他穿这么单薄等着过冬。”
“有完没完,真是烦死了。”秀舫将兰依重重一推,女孩儿站立不定,整个人摔坐在地上,脚上带了几点泥水,甩在秀舫裙摆,惹得秀舫立时便恼了。她干娘是内院库房管事,平时就算有些克扣和抽头,底下人也多半敢怒不敢言,何况程寂又不是真的没有衣裳穿,谁不知道平昭郡主出手大方,她身边伺候的人哪个稀罕府里发的这几块料?怎想到今儿这小丫头却这样难缠。
她身上这件裙子也是才做不久,眼看弄了几个清晰的泥点子,登时就压不住火气了,抬脚在兰依身上乱踢,边踢边骂,“短命的小蹄子,叫你多嘴,叫你弄脏我的衣裳……”
兰依被她打得连连退后,却仍旧不肯松口,“是秀舫不该短了小程哥的月例,我没有错,我没有做错。”
不远处的雨帘里,沉默的少年垂头朝二人走了过来。
面前视线被遮住,秀舫抬头,在蒙蒙雨雾中看到一张太过清俊的脸。
他立在她与兰依之间,没有撑伞,发丝湿漉漉贴在苍白的脸上。
秀舫蹙了蹙眉,片刻才反应过来面前的人是谁。他浓长的眉下有一双冷若含霜的眼睛,紧绷的下巴和高挑的身量令他整个人多了几许身为下人不应有的浓重威压。
秀舫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刚刚与他对视的一瞬间,竟下意识慌乱地别开了自己的视线。一个低贱的北奴,一个俘虏出身的玩意儿,自己竟然被他震慑住了?秀舫几乎是恼怒的,大声喝道:“让开!”
程寂没有动,他站在那儿,垂头盯视着面前这个踮起脚来仍只到他下巴的女子。
“反了反了,你们都反了!区区北犬,还抱起团来在咱们公主府里横行霸道,我就叫你知道知道什么叫高低贵贱!”
她扬起手,毫不客气地去打程寂的左颊,手腕顿在半空,少年隔着衣袖捏住她圆润的手腕。
“大胆,你给我放开!你这贱奴,胆敢碰我?”
她索性扔了手里的伞和布料,另一只手发狠地来抓程寂的手和脸。
手背上瞬间多了长长两条血道,程寂没有松手,捏住她腕骨的指头更用力了几分。秀舫疼得没法再抓打,整个人恨不得紧紧缩成一团,张开嘴来不住地尖叫。
“你这贱奴,我要杀了你,你赶紧放开我,我要杀了你!”
“啪”地一声,一道赤红的长鞭破空挥来,秀舫背上结实挨了一记,疼得立时跳了起来。
程寂松开手,她摇晃着身子倒了下去。
几步开外,赵嫣立在撑开的绣花大伞下,缓缓收回手里的鞭子。兰依哽咽着爬起来,躲在程寂身后紧紧抱着手里的东西,小声唤“郡主”。
秀舫疼得额上冒汗,浑身湿透了,却不敢去擦。她跪在地上,再也顾及不到自己身上的新衣裙,声音发颤带着哭腔道:“郡……郡主息怒……”
赵嫣没有理会她,侧过脸来超程寂扬了扬下巴,转身就往院子里走。
月婵没有跟上,等她走远了才上前扶起秀舫,“你明知道郡主如今看重这二人,何苦自己找不痛快?”
秀舫哭哭啼啼道:“怎么办?月婵姐姐,郡主会不会发落我?我、我实在没想到……”
月婵瞧了眼她背上的上,衣裳都抽裂了,血珠混在雨水里,一道道往下淌。“往后长长记性,行事前动动脑子,再这样莽撞,迟早害死了自己。”
屋内,赵嫣一言不发地坐在绣床上,茉儿凑前,跪在脚踏上服侍她脱鞋袜。
鹅黄的缎面,绣着与衣裙上同样的牡丹花,白袜用丝带缠在纤细的足踝上。程寂别过脸,僵硬地站在雕花落地罩外。
赵嫣笑了声,抬手挥退茉儿,朝少年勾了勾指头。
侍人退出房外,雨声隔着窗纱,也变得朦胧起来。程寂垂着头,迟疑地往里走。
阴雨天的午后没有点灯,屋子里光线昏暗,少年修长的影子笼罩在赵嫣头顶,她扬起头盯视他紧绷的面容。
少年在她注视下缓缓俯低身子,单膝蹲跪在她面前,女孩儿穿着绣鞋的足抵在他膝上,稍撩开的裙摆里,一截雪般洁嫩的小腿撞入视线。
少年垂低的睫毛明显地颤了颤。
赵嫣指尖攥着裙子,俯身凑近他的脸,轻声说:“原来,你也不是冰块做的。”
微凉的手指攀上他瘦削的面颊,语调里浓浓的戏谑。“你……为什么脸红了啊?”
平素他的情绪不显,眼里透出最多的便是厌恶。此刻他苍白的面容上染了明显的一抹红,虽是极淡,在这光线昏暗的屋中,却仍被眼尖的她发觉了。
她抬指摸了摸他泛粉的耳尖,发出愉悦的笑声,“你看看你,连耳朵也红了。”
他几乎是立时便跳了起来,好像她触碰的不是耳朵,而是什么更私密不容侵犯的地方。
赵嫣笑得更厉害了。
她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窘迫的样子。就连前两回的亲吻,也未见他有这样大的反应。
程寂扣住掌心,僵直了脊背立在床前。那种熟悉的羞耻和绝望,很快取代初时的不知所措。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外面那些人是怎样传言他与她之间、传言他如何以色侍人……
赵嫣嘴角的笑随之淡了去,抬脚踢掉弄湿的绣鞋,半倚在枕上闭上眼,“抽屉里有伤药,自己去涂。”
程寂没说话,转身去取了药来,掀开盖子抹些膏脂在手背上。
“我说过许多次了吧?你的身体,每一处,都归我所有。没有我的允许,不许私自弄伤。”
背对着她,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数月相处下来,也知道她此刻有多不高兴。
“一个婢女也能伤你,你的胆气呢?你在我面前张牙舞爪的厉害呢?”
赵嫣摸到枕下的扇子,狠狠地摇了几下。
药膏沁入火辣辣的伤口里,带来几分清凉舒适。程寂将药瓶放回屉子,如今不消旁人告知,她房里的什么东西摆放在哪儿他也清楚。最熟悉的便是各种伤药,他似乎总在受伤,被当成箭靶玩弄,被肆意拳打脚踢,被鞭笞,被群殴,被故意折辱。
他早已习惯施加在肉身上的痛楚,于他来说,不过是多一日少一日的煎熬。
可她比他更在意他的伤,他还记得那日在东郊别苑,她亲手惩处那些欺辱他的人时,那副不要命的模样。
记得他在昏沉中,那只一遍遍摩挲过他脸庞的手。
他不懂得那些温柔与怜惜究竟何来,只隐约的猜度,她不忍心他伤。
也许就像她说的那样,在她心目中,他是她的所属物,这世上除了她以外,任何人加诸在他身上的伤痕,都是对她的挑衅不敬。
“过来。”
她下令道。
侧过头去,见少女半倚在高高的软枕上,鹅黄绸缎即便在床帐的阴影里也泛着淡淡的光泽。更莹润的是敞开的领口下雪白的一融酥。
他很快垂下视线,缓步走到她跟前。
受伤的那只手被牵住,她用另一只手轻轻抚摸过那两条见血的抓痕,“真该死。”
她喃喃地说着,突然拔高了声调,对外令道:“去库房把那贱人绑了,打十棍撵出去!”
门外片刻才迟疑应了一声,月婵隔帘硬着头皮劝道:“郡主,秀舫的干娘韩姑姑是殿下的人……”
赵嫣抿抿唇,不再言语。片刻方牵着程寂的手,凑唇轻轻吹着膏药尚未干涸的伤处,仰起脸来满面柔情地问,“还疼吗?”
程寂瞥见她的眼睛,那是一双水意涟涟的杏眸,望着他时那黑漆漆的瞳仁里总是蒙着一层朦胧的润意,他从不敢猜测那里面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僵硬地别开视线,喉结滚了两滚,生硬地道:“不疼。”
手背上清凉滑润的触感,不是药,是她清秀妍丽的脸。
她用左颊轻轻抚触着那伤,半启的唇瓣若有似无地擦过他修长的无名指。
尾骨上陡然窜上一股莫名的燥意,直袭得胸腔震颤,心脏如鼓锤般狂跳起来。
赵嫣:小狗的耳朵碰不得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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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 1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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