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她是存心逗弄，程寂那张清冷无澜的脸上仍是泛起了微不可察的一点红。
他别过头去，咳了一声。
事实上倒也不算冤了他，在她昏沉不醒的那晚，他一次次亲吻过她的唇和脸颊。犹还记得海棠泣露的模样，记得娇丽嫩蕊是如何在掌下绽放，他说不清究竟是为成全她不清醒的相缠，还是成全自己卑劣的念想。
他独自守着无人知晓的秘密，原以为可以不露端倪，可每每对着她这张脸，这双眼睛，那些莫名的情愫，就会不受控制地袒露出来。
他倒有些庆幸，此刻她盲了眼，看不见自己狼狈闪躲的样子。
赵嫣惦念孙向月的伤，两人各自在家中休养，至今还没机会面见。
她想写封信送往孙家。
东书房半敞的窗前，雪花细碎的乱舞。窗内暖如春日，榻上燃着炭火，莲花铜炉里刚点燃了一块沉香。程寂端坐在案后，正在专注地写字。
他目不斜视，信笔写出龙飞凤舞的字迹，他是顶称职的代笔人。
笔尖悬停，因口述内容的人想要饮茶了。
从窗口望去，只看见他独自端坐案前的身影，而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书案背后，她仰面枕在他腿上，闭着不能视物的眼睛，懒洋洋地道：“想喝温茶，刚才那杯太烫。”
程寂叹息一声，搁下笔管，无奈地望着她。
“吹吹。”她说。
他端起飘着热气的茶盏，凑在唇边，当真轻吹了几回。
茶水递到手边，她却不肯起身，依旧偎在他怀里，反伸起手臂摸索着，抚过他整洁的衣襟，轻拢过他的脸颊，最后落在他颈后。
看不见的时候，赵嫣反在他面前越发自如。面前这人与心底那个他原有三、四成肖似，因目不能视物，反更沉溺于幻想。
她当他就是那个人，做他们一直想做而未能实现的那些事。
如若嫁他为妇，夏雨冬雪，春晨秋夜，她时时伴在他身边，安心享受他的温柔呵护，恣意在他怀抱中耍赖撒娇。
如若不是梦，如若当真能实现，该有多好。
程寂端着茶盏，一时踯躅。他这样聪明，岂会领会不出她的意图，可那实在……
他与她都是清醒的，在开启的窗前，在明朗的白日，侍婢们隔帘候命，他禁锢在自己的礼教规矩中，实难踏出这一步。
他抿了抿唇，回手捏住她的手腕，无奈地道：“仔细弄湿了衣裳……”
赵嫣不知道这个素来冷硬倔强的家奴历经过什么样的心路，才放软了身段，肯好生与她相处。她听得这声音里明显的忍让之意，虽还有些别扭生硬，可对他来说，显然已是极大的让步。
她不愿失去这难得的一点抚慰，把自己更送向他一点，软声说：“那你扶我起来。”
程寂放回瓷展，小心避过她的伤处，将她搀扶起来，少女软若无骨，坐起身来，仍紧紧贴在他胸-膛，微微扬起下巴，示意要他伺候。
程寂端茶凑近她半启的唇，送入一小口香茗，她唇上瞬间沁了水光，粉嫩润泽诱人。
他别开脸，不再朝她看。
赵嫣搭着他的掌缘，捧茶饮了半盏。推开杯盏又要他将刚写的半封信念给自己听。
程寂嗓音朗润而沉，读起诗书来，像早春山顶缓缓淌过的溪流，不疾不徐，带着点雪融后的凉意，又令人备觉放松舒泰。
他与翟星澄的声音很不一样，可出奇的，都能令她感到安宁。无数个夜晚，她在这淙淙流水般的音律之中入睡，渐渐上了瘾着了迷，一个日夜都离不开。
“程寂，你是不是忘了告诉我，你多大了？”
他望了眼桌上那盏她才饮过的茶，垂下浓长的睫毛遮住眼底的情绪，默了片刻方道：“初进府宅第二月，及冠……”
她讶然睁大了眼睛，“你竟大我数年？我还以为……”
她摸索着，扣住他消瘦的肩，“这样清瘦，我还以为你与我差不多年岁。”
转念又想到他初来的第二个月，正是医治旧伤养病的时候，经历过多少个生死劫，才勉强保住这条性命。寻常人及冠，该行冠礼，会有隆重的庆典，会有如云的宾客。亲近而地位尊贵的师长，会赐下表字。男人及冠，就再不是顽劣少年。从此可娶妻生子，成家立业……
她突然有些同情他，这样的样貌人物，原本出身应是不俗，陷进她的院落里，成了不得自由的家奴。
“你可有字？”
“未有。”
“我替你取一个？”
“……”
她辗转想着翻看过的典籍，搜罗着美好的字词。
“不好，都不好，衬不上你。你等我慢慢回去想，我一定会给你取个最好的。”
他没言语，只是眉眼沉沉地望着她。
少女迎窗坐在一片淡淡的光影里，瓷白的肌肤细腻清透，红润的唇不停地吐着字句，小手搭在他左臂上，将他肩膀和手臂上的衣料都揪扯得皱了。
他注视着她，胸腔涌起钝而沉默的砰动。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将她推到榻上堵住她吵闹不休的唇。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从来没人教过他，这样恶劣的心思代表着什么。
他这样的身份，明明没资格，可他真的好想——
好想好想，欺负她。
**
腊月二十二，孙向月还是来了一趟公主府。她抱了一只罕见的白色幼兽，似狮似豹，又有狐狸般的长尾。瞧上去可人，可性情极凶，除了孙向月，基本不准旁人靠近。但凡感受到半点威胁，就立即亮出尖牙嘶吼。
程寂来时，孙向月和赵嫣在屋子里说话。雪猊被拴在檐下的柱上，侍婢们经过，都小心地绕开它，怕一时不察，被它抓伤咬伤。
月婵朝程寂摆了摆手，“孙姑娘在里头，跟郡主一块儿吃点心呢，怕是没那么快走。你先稍待，迟点儿再进去伺候。”
他垂眼立在檐外，轻白的雪花落在他肩头。正要提步离开，那只凶恶的小兽突然凑近，抬爪攀上他的衣摆。
茉儿立即慌了，张口轻喝，“小心，那小畜生可厉害着呢！”
月婵也不免揪心，撩帘的手停住，紧张地望着已被小兽抓到小腿的程寂。
他回过头来，顿了顿，俯身而下，提着雪猊后颈上的皮毛，将它拎了起来。
“小程哥！”茉儿吓坏了，方才奉茶的玉屏差点被这畜生抓伤，除了孙姑娘，谁都不许靠前。
却在几人注视下，程寂将雪猊放在臂弯里，抚了抚它的颈毛。
那凶巴巴的小东西眯起眼睛，似乎极是舒坦，前爪蜷起，竟是趴在了程寂的手臂上。
“天，小程哥，想不到你这么厉害，这小东西见谁凶谁，它怎么这么喜欢你？”
程寂不言语，垂眼轻抚着雪猊的毛。南陈夏长冬短，若非今年雪灾，只怕这小兽还不会来。
可就算在他故土，雪猊也很稀少，它们警惕性强，远藏在雪山深处，不亲近人类，也极少会离群乱闯。当日听说赵嫣和孙向月是为追逐雪猊入的山，他便觉得有些奇怪。
不过那会子挂念着赵嫣的伤势，某些念头转瞬即逝，他不曾放在心上。
此刻见这雪猊亲近自己，不免又沉吟起来。
就在这时，孙向月告辞从内出来，帘子一掀，就看见自己那只不肯亲近他人的幼兽，乖巧地躺在年轻男人臂上。
“小乖。”她喝了声，雪猊回转头，似有些挣扎犹豫，像是不舍离开程寂的怀抱，又像在思量该不该依言回到主人身边。
孙向月又唤了声，小兽低头蹭了蹭程寂的手背，从他身上跃下，小声叫唤着奔到主人身边。
**
入夜，程寂在窗前写字，他走笔极快，片刻就在一张大纸上落满密密麻麻的墨痕。
多年罕见的大雪，年关将至，未成年的雪猊幼兽独自渡过长陵关，从北凉长年冰封的雪山来到平都城……
那个念头越来越清晰了，透过浓墨沁染的纸背，他仿佛看到不尽的铁甲和马蹄，烈火和烽烟。
在南陈贵族百姓们企盼祥和新岁到来的时节，北凉铁骑，再次压境……？
他手中的笔，啪地一声砸在案上，点点浓黑的墨弄脏了一纸好字。
暮云交集地等待着京中传回的消息，再有五天就是年节，银两和贡品早已送入宫，那位至今无声无息，连个明显的示意都无。
各家都在为年节忙碌着，世家之间往来送礼，远在外乡的游子回归祖宅，街市热闹非凡，人人脸上洋溢着笑。
南陈在漫长四载的滚滚烽烟中，终于迎来一个平安喜乐的新岁。
赵嫣早在数月前就预定好的新衣送来了，她眼睛看不见，坐在帐子里任月婵替她换上绣满牡丹的华服。
程寂立在帘外，沉默地望着她含笑的脸。
她朝他招手，“程寂，你过来。”
他跨入里室，缓步行至她身边。
“好不好看？”她转了半圈，裙摆扬起，像一朵绚烂的红莲。
他“嗯”了声，听她又道：“我特特选的大红料子，绣最繁复的花样，那会儿苏敏取笑我，说这一身像嫁衣。”
她摸索到他的袖子，拖住他的手与她并排坐在床沿。
“如若给你选，你娶不娶我这个新娘？”
他抬眼，见月婵边无奈摇头，边把小丫头们都带了出去。
难得一线晴朗的光，透过窗格落在床前。
他端详她鲜妍无双的面容，心绪复杂地抿住唇。
她朝他的方向更凑近一点，茫然等待他的回应。“程寂？”
他两手攥紧，又舒开，握住她搭在自己肩头的手，沉声说。
“很好看。”
赵嫣不满意，“我问的是，你想不想娶……”
说的是再傻气不过的玩笑话，身份云泥之别，隔着家恨国仇，他和她，从来没那种可能。
他将她手掌攥的更紧些，喉咙里发苦，默了许久，突然抬手捏住她的下巴，探身覆住了那两片樱唇。
骤然袭来的柔吻，还是那个冰一样的人主动？
赵嫣简直呆住了，她用力眨着眼睛，看见一片融融的暖光里模糊朦胧的影子。
他吻得很浅，也很短暂。
他退后，唇齿上温度随之消逝。
赵嫣猛然按住了他的肩。
“继续……”
她说。
“听见没有，我要你继续啊……”
**
华阳殿中，礼官高声唱着厚厚的贡品名册。
南陈皇帝慕容璋，高座在金龙椅上，他抿着唇，英俊的面容瞧不出喜怒。
有臣子在下小声议论，“暮云公主这一出，到底唱的是什么戏。”
“平都穷苦，能搜罗来这么多金银，料也用了心。”
长长的礼单念完，众臣安静下来，等着上首的皇帝示下。
就在这时，一匹快马箭一般冲过朱雀楼，跨过广场一路高呼“急报”。
一名铁甲小将飞快滚落在地，来不及站稳就像九十九重白玉阶攀爬。
他嘶哑的悲声响彻整个大殿。
“皇上，皇上！北凉压境，长陵关、长陵关保不住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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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 3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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