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滴滴答答落在窗纱上，是春日的头一场雨。
屋里燃着的炭火不知何时熄灭了，纱帐落下来，遮住绣床里一双相互依偎的人影。
赵嫣睁开眼睛仰望着帐顶，瞳仁找不到焦距，迷茫的眼底映着床梁上摆动的鎏银香球。
程寂依旧是克制的。
垂下眼睫覆住所有的情绪，指尖在盘旋中轻勾。
赵嫣突然急切地蹬了下脚丫，转过身去大口大口地喘着。
程寂躺下来，从后别住赵嫣的肩膀，令她面对自己。
他面容平静地望着她，在她波光熠动的双眸注视下，将湿润的指尖含在薄唇中。
她讶然望着他，后知后觉地被他出格的动作震慑住。
程寂牵唇笑了下，似乎满意她此刻的反应，奖励般扣住她的脖子，倾身靠近，亲了亲她的嘴角。
虽下着雨，窗前已有一丝光亮照进来。他替她掖掖被角坐起身，身上素白的袍子尽是褶皱。
赵嫣蹙眉拉着他的衣角不肯松开。程寂叹一声，轻攥住她的手，握在掌心揉了片刻。赵嫣闭上眼睛，缓缓松开手，放他离去。
外面的雨还在下，一推开门，就见月婵揉着眼睛从炕边坐起来，程寂向她点点头，拾起门边立着的伞走了出去。
赵嫣昏昏沉沉睡了两日。偶然清醒，被扶起来吃上半盏药，很快又陷入梦中。
十七年岁月不算很长，却藏了那么多难忘的回忆。
她的梦里有翟星澄，有苏敏，有许芊芊，也有张珏。
当年大家还都是胖乎乎的小孩子模样，比她大几岁的张珏也只有只比香案高一点，一起爬树，一起奔跑，一起学拉弓射箭，一起写字读书。
童年时的日子真快乐，没有对错之分，没有男女之别，有的只是说不完的笑话做不完的傻事。
为什么要长大呢？为什么不能一直做个天真的孩子？
如果早知道长大意味着分崩离析，意味着一个一个失去，她宁愿时光永远停留在孩提时。
可该醒来的梦总会醒。
该承受的痛半点都不会减轻。
太医来过又走，屋子里日日熬着药，可赵嫣不想吃。就这样昏睡着没什么不好，清醒的时候少，就不必活活熬着那些苦痛。
孙向月为了开解她，常常抱着雪猊来陪她说话逗趣。
张珏那边应当已经得了消息，那些写满下流言语的信再没有寄回平都。——也可能是他顾不上了。
永怀王在卉县之战受了箭伤，消息捂了一个多月，如今再也捂不住了。
一开始只是左臂洞穿了一处，因箭上有铁锈，用药后不见轻缓，反而日益恶化。
永怀王不愿斩断手臂，强令军医以烙烫法来清腐创。
谁知烙烫的疮也不见好转，很快整个左上臂都变得乌紫。
张珏和几个部下哭求永怀王断肢保命。
这个骄傲了一世的铁血王爷第一次向命运低头。
只是已经太迟了。
腐毒攻心，久治不愈。皇帝下旨意到前线，命张炯即刻退回吴县疗伤，前线一应事暂时交由一直负责京师守备的武焱侯庄鹏总领。
征兵的最后期限到了，数目还差少许，杨卓想了不少办法，总算应付交差。
朝廷给了个不疼不痒的嘉奖，在暮云的名字前头加上了象征荣誉的“忠靖”二字封号。叫人大书特书平都世家在她的率领下如何竭力报国，舍己为公，关怀社稷。
然而十万新兵入伍，仍没有缓解前线的压力。庄鹏调任大帅不过五日，就在西路遭遇了重创。
北凉大将战胥带领五千精锐，绕过两境交界西边的群岭边防，以合围之势包抄了庄鹏亲自带领的黑鹰营。张珏带领援军赶到时，黑鹰营将士已经伤亡过半，虽暂退了战胥的人马，可主帅亲自带领的精锐兵力受此重创，原本就因缺衣少食而在强撑着的南陈兵士们意志变得愈发消沉。
平都陷落前几日，孙向月来找赵嫣说话。
她进来时，程寂尚在屋中，白日里帐帘闭着，赵嫣伏在程寂腿上，长发散开，雪嫩的面容被男人扣在掌心里，用拇指轻轻抚蹭着脸颊。
两人谁也没说话，气氛却不显冷清。如今面对她时，他浑身的冷硬和倔强都卸去了，整个人显得那样温和而沉静。一年来的相处，他渐渐被打磨成她喜欢的模样，有他在身边，她总会觉得安心。
雪猊不等外头通传就跳了进来，它与程寂亲近，两爪抓着男人的衣摆跳到他膝头。孙向月追进来，撞见赵嫣与程寂拥在一起。她立即回转身去，帐子里两人都没露出什么尴尬的神色，只是程寂眼底温和的光泽明显收敛了，他微抬手，将赵嫣扶起来，替她拢了拢松散的衣襟，然后拨开帐子站了起来。
男人拎着小兽去了外间，赵嫣半倚在枕上，见孙向月面色有些不自在，便道：“有什么想问的，你只管问就是。”
孙向月斟酌着用词，坐在床沿将她鬓边一缕发丝绕到耳后，“你跟他……？”
赵嫣垂着眼睛，抿了下嘴唇，“就像你看到的，我离不开他。”
“那你们……”孙向月到底是个未婚闺秀，有些话不好追问。
赵嫣瞥了她一眼，见她俏丽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红，坦诚道：“除了最后一步，什么都试过了……”她换了个姿势，靠在床头抬手遮住眼睛，“我倒是一味想作践自己，想麻木自己的心，他偏不肯如我的意。”
孙向月抓住她的手，摇头劝道：“平昭，你可别傻。他算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配。将来你总是要嫁人，若遇到了喜欢的，会后悔现在的糊涂。趁还来得及，送他走吧。再这样下去，迟早……迟早会闯出获来。”
苏敏若不是和张珏做了那样的事，又怎么会白白丢了命。
她望着赵嫣，犹豫地道：“我瞧你看他的眼神，和从前不大一样。该怎么说，……像是依恋吧？你跟他之间，我冷眼瞧着，越发难分难舍，他就算肯克制，又能克制多久去？平昭，肌肤之亲会让人迷失理智，咱们见过多少例子，我不想你走错路，不想你陷进去……”
话音刚落，就听赵嫣嗤笑一声。
“说什么呢，陷进去？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
孙向月道：“平昭，你别嘴硬，程寂不同于寻常奴仆，他这张脸，这份气度，你若说自己与他如此亲昵却半点没生出情谊，我是不信的。”
“他是个奴仆。”孙向月扣住她的手，“平昭，你别忘了身份，他是奴仆，你是郡主！”
“我知道啊，小月亮。”赵嫣牵起唇角，笑了笑，“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我是什么身份，他又是什么身份。郡主怎么了，有什么了不起的，可我不会怎么样的，我很清楚。”
“在一起的每一瞬，我都很清楚。”
“他只是我的慰藉品，傻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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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第 3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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