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风雪满城,他穿着侍卫服色,从金陵城里买了热气腾腾的点心回来,小心揣在袖子里,沿着矮墙一路走入府宅。
扫洒的阿伯朝他的方向伸了个懒腰,二人目光未曾交汇,仿佛只是不经意的一照面,就连同在院子里打水的小厮都没有发觉不妥。
一刻钟后,程寂折返已无人迹的院落,翻身跃上屋脊,熟门熟路在第二排瓦片内找到一封密信。
他快速扫完信上的字,不动声色又将密信放回原位。
半个时辰后,扫洒的阿伯将信取回,重新封上火漆,将其郑重地送入周廉房里。
程寂立在回廊尽处,听得屋中一个熟悉的声音,“周师兄,可是我父亲又写信来了?”
周廉将信投入火盆,转过身来露出个温笑,“是我一个同窗,约我过两日去京里的宅子饮酒。年节就快到了,家里这样的情况,不宜赴约,回头写封回信给他,拒了便是。”
他朝她走过去,含笑道:“我瞧瞧,这步棋师妹想出来没有?”
二人临窗对弈,棉帘卷起半尺,露出窗下一对素蓝的袖子。
周府热孝,就连赵嫣也跟着素衣简饰。一年多内宅静养,人也变得沉静寡言。程寂纵然爱慕渐渐长大成熟韵致的赵嫣,也还是偶然会怀恋她曾经飞扬明媚,任性跋扈的模样。
入夜,东边窗格被风拂开,片刻,一个人影落入进来。
屋内没有点灯,来人轻手轻脚拨开珠帘,跨入里室。
一具温软的怀抱自从扑上来。
他背脊陡然僵直,木然任由她将他紧紧抱着。
她额头紧贴在他背上,低声道:“周廉收到的那封信,你看了不曾?”
程寂默了片刻,方低低“嗯”了一声。他想转身将她拥着,却被她两手抓得更紧,“别动。”
就这样,就这样不需要任何动作,表情,只需要在她身边,任由她倚靠一会儿便够了。
“是不是……她……情况更差了?”
黑暗中,男人沉默良久,背脊上温温热热的微湿,令他揪紧的心脏更觉疼痛。
他挣开她的手,回身拥住了她。
“赵嫣,你若想亲眼瞧一瞧她,我去与徐照商量,替你想办法。”
赵嫣任他拥着自己,沉默地贴在他臂弯中,哽咽一声,启唇咬住他的手臂。
程寂没有动作,由着她发泄心里的痛楚。
她身子颤得厉害,外袍里头薄薄的一层绡纱。他箍住她的腰,垂首扣住她的下巴。
赵嫣两眼凝着朦胧的水光,微张着红唇,程寂没有犹豫,衔住温润的唇瓣碾上去。
缠绵而激烈的吻。
是久别重逢,是五味杂陈。
“程寂,她不想见我。”她摇头,捂住脸不叫他看见自己无助的眼泪。
“她宁愿瞒着我,要所有人一起瞒着我。我与她争吵,从来不听她的话,我故意激怒她,像那些长舌恶妇一般诋毁她的声名,我怎么去见她,我没脸面对她……”
程寂轻抚着她的背脊,将她手臂挽在自己颈后,一弯身,将她抱起来,直向床帐走去。
“初三动身,走天鹰涧那边的近道,转抄河阳府,以宛马脚程,十日可至。”
“去信平都,请杨长史提前接应,入城后若是沈琅档胆敢为难,我替你将他除了。”
赵嫣仰头躺倒在枕上,目中流转着微弱的光,“你当真?”
程寂放下帐帘,和衣卧在她身侧。她倾身凑近,摸索着抚向他的脸,“你当真,替我将他杀了?”
男人答得没有半丝犹豫,压抑着的念头被她柔软的指尖勾着,呼吸越发沉缓,“嗯,只要是你想要的,我……”
“他欺辱他们,比欺辱我自己还可恨。可凭你一人之力,根本无法接近首营,就算得手,平都城里,人人都知你是我的人,一朝被擒,整个公主府都要替他陪葬。”
她垂下头,苦笑,“我真傻,傻的可笑。刚刚那一瞬,我甚至有些意动。落到如斯田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尚在希冀什么,奢望什么。”
程寂握着她的指尖,轻声道:“你应我一件事。”
她心不在焉的道:“什么?”
程寂吻她的手背,拆开她颈后松挽的丝带,略带薄茧的手掌扣住雪嫩的侧腰,“如若我做到,且我们都好好地活下来,你便应我一件事。”
赵嫣闭着眼,轻咬唇,压抑着将要脱口而出的轻唤。“嗯……”
她含含糊糊的应,未曾将程寂的话语放在心上,如果这一刻她肯好好倾听,认真分辨他说了什么;如果屋内燃着灯,她好好端详他的眼睛;如果她不是那样急于找寻慰藉,而是静下心来去想清楚他说这些话时神色是如何笃定;如果她早些发觉他的身份,早些认清他和她立场的不同。
是不是后来的一切便不会发生?
**
初三,是个晴日,家家户户都还沉浸在年节的喜悦中。短暂的平和日子得来不易,即便这份平和于南陈来说稍嫌屈辱。
一辆马车从宅院东巷出发,赵嫣踏上回归故里的路。
随行之人除了她带来的侍卫和婢女,还有放心不下定要沿途护送的周廉,和周家派来护卫二人的百来名人手。
这一路出奇的顺畅,临行时担忧会遭遇的险情全都没有发生。仿佛有人替他们趟了线路,扫清了障碍。
程寂说十日能至平都,便刚好在第十日,抵达了平都城外的小镇。
杨卓提前收到消息,收拾了一处宅院供赵嫣下榻。沐浴过后,被请至东厢,不成想,便在此时此地见着了暮云。
她瘦的厉害,丰腴的身段没了从前的曲线,细骨伶仃的两只手颤着伸向赵嫣。
“平、平昭……”
分明是熟悉的声线,却虚弱得厉害,喘上半刻才勉强喊出她的名来。
赵嫣跪坐在床前,揪住暮云袖角咬牙切齿地道:“你瞧瞧你,怎能容许自己变成这幅样子?你说过你会重回京城,风光给所有人瞧,你怎么能认输,怎么能把自己折磨成这般?”
“不过是男人罢了,有什么稀罕!为什么非他不可?为什么要为他寻死觅活,值得吗?为了他一个卑鄙小人,抛下我,抛下你还没过够的逍遥日子,我们一家三口好好活着,不成吗?你说话,你说话呀!”
周廉随杨卓退后,沉默地阖上了室门。
雪落无声,一片片晶莹的花瓣落在门前的阶上,渐渐铺满一地银絮。
程寂从角门走出来,行至西边昏暗的巷道。
“主上。”那里有人已等候多时。
“将此人首级送到宇文鹧手里。便说,是我这个做弟弟的,为三兄献上的一份薄礼。”
“主上,可是想通了,就此回北凉?”
程寂靠在墙角,望着不远处一户人家升起的炊烟,“不急。”
他淡淡地道,“在此地,我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做。等我办完这件事,便随你们去。届时你们怎么安排,悉随尊便,绝无二话。”
屋内光色昏暗,暮云消瘦的脸颊紧贴着赵嫣的窄窄的肩。
“那时我年岁小,哪里见识过这样的体贴,我陷进去,做了一场他织给我的大梦,一梦就是一辈子……”
“我欠赵珩我知,我为他生下了你,我欠的尽已还了。那一晚……非我所愿,我百般回想,想了好多年才想明白,是宫人点燃的那支香,那支香里有催情的东西……毁我名节,毁赵珩清誉,他把我推给别人,然后自己转头纳了沈氏。”
“他分明舍了我,却又不愿瞧我与赵珩做真夫妻,离京前一晚,他给了赵珩一把匕首,命他发誓这辈子绝不再近我身……赵珩便自毁……可怜我恨了多年,恨错了人啊……平昭,你不要走我的老路,情情爱爱,最是靠不住。男人的承诺,当不得真。你要风风光光一辈子,就要把他们当工具,当梯子,当玩物,唯独不能当成跟你一样的人。他们没有心,没有心……”
“周廉虽无用,可头顶着他祖父伯父的清名,太过分的事,他不敢乱来。听我一句劝,莫要等到我咽气,平白又要耽搁好些时日。赵珩已与他们都说好了,便以周老爷子遗命为由,先把婚事完了……”
“我这个人啊,这辈子做人女儿克死爹娘,做人义妹偏偏痴心妄想,做人妻子没尽过半点本分,做人娘亲又是十足混账。你瞧瞧我这辈子,像不像是个笑话?平昭,你记着,万万不可活成我这幅模样……”
永宁二十年初,沈琅夜宿歌姬,次日尸身被发觉于后巷。
张珏接掌三军,成为自他父亲张炯之后,又一名具有领兵之权的异姓王。
同年三月,周赵婚事预公开前几日,张珏以前未婚妻苏氏女亡故满二年为由,奏请天子,愿聘平昭郡主赵嫣为正妃。
上允之。周廉大急,上殿圣面陈情,言明周赵两家早有婚约且婚期在即。
慕容璋当众申斥,言周廉有辱门楣,不孝不悌,父丧不足二载便思婚配,罚禁足,抄经史。
赵嫣被召入宫,禁于沈氏寝宫偏殿。
三日后,圣旨下达各省,为永怀王张珏与平昭郡主赵嫣赐婚。
那是一个雨夜。在赵嫣记忆中,仿佛从没下过这样大的一场雨。
豆大的雨点敲打在窗格上,发出空旷而惊人的回响。
风卷着纱幔,扬起高高的弧度,男人的身影越来越近,湿漉漉的,黑沉沉,高大结实,阴阴的影子笼罩在她头顶。
她捏着酒杯,朝他挑眉而笑。
“你来啦,陪我饮两杯。”
杯盏尚未触到他的唇角,他伸掌拂来,打翻了酒盏。
那只手掌捏住她衣襟,将她扯到他身前。
“你说过,我替你杀人,你应我一事。可记得?”
他眉眼沉沉,依旧是往日那般不苟言笑。冷冰冰的脸说着硬邦邦的话,她不喜欢。
她喜欢翟星澄那样的温柔。
喜欢他处处细致的体贴。
“什么话?不记得了,不作数了。程寂,我要嫁人了,我母亲行将就木,我却就要嫁给我最厌恶的男人了。”
总觉得很乱……不够细致,细节禁不起推敲。已经好几版了,特别无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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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第 5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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