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内脏算是彻底坏掉了。

奇怪的是,我并没有感到预料之中的剧痛,我的身体照常运转,发烧也只三天就退了。这件事没有占用我多少思绪,偶尔在做题途中伸懒腰的间隙里,我会突然想到“哇哦,我真的跟楚易绝交了诶”。

说着绝交,我和楚易依然在父母面前表演着好朋友的样子,法定假该蹭还得蹭,他爸妈加班时照常来我家过夜,但我们之间已是无话可说。

所有为了表演而说出口的声音都只是音节的堆积,无法称之为“对话”,与建筑垃圾别无二致。

处理和楚易的关系比杀人收尸还难。

我还是得去商场底下的快餐店等楚易下钢琴课,薯条的油渍把纸质不堪的试卷晕得看不清字,他坐我旁边,四五口就吃完一个汉堡,我用自行车把他载回去。

如果在我家过夜刚好遇上周末,我们照常在客厅看一档凌晨一点半播出的真人秀,楚易在右边扶手上睡觉,我在左边看书,上班一样熬时间。

说到底,这样界限模糊的“绝交”真的能被称之为绝交吗?

班主任为了年终奖金,在我身上用足了心血,能报的竞赛全都带着我报了一圈,这些小小的疑惑在产生的瞬间都被我抛之脑后,需要离家的竞赛集训更是把我的时间吸得一滴不剩。

第一次去集训的时候,我爸妈准备了四个行李箱的生活用品,还装了一书包的水果,泪眼汪汪地送我到客车站,第二次去集训的那天,他们站在玄关撂下一句“就不送了哈”,留我一人在门外凌乱。

集训的时间有长有短,从三天到两周不等,好的时候会有专门的基地,基础设施应有尽有,甚至还有电影院,一般用来投屏看课件,差的时候要自费住酒店,打开掉了漆的衣柜就有蟑螂跑出来。

无论环境好坏,我要做的事情都没什么区别。

眼睛都还没睁开就是一组组循环的模拟竞赛和专项强化;中午百米冲刺到食堂,为了多一分钟的午睡所以只吃汤饭;好不容易到晚上,又是永无止境地单人辅导;晚上睡到一半听到同室选手在哗啦啦地翻卷子,吓得爬起来又刷了半套题。

我买了把剪刀,花五分钟把长发剪成狗啃一样的短发,就为了节约一点点洗头的时间。看着镜子里丑得很好笑的我自己,我才恍然大悟,这里简直不是人待的地方。

半夜下楼买糖水补充能量的空闲,看到我妈十多个小时发消息问我的自行车锁密码是多少,楚易要骑去练琴,我回她“我生日加他生日,一共六位”。

一想起他我就头疼,干脆不想了。

比得多了就不难发现,常参赛的来来回回都是一批人,集训到最后一天大家都灰头土脸的,心照不宣地从没办过庆功宴,每次解散的时候嘴上说着再也不来,下次集训大巴车的门一打开,走下来的还都是熟人。

起初我以为有共同话题就能交到朋友,打了几次招呼我才绝望地意识到,没人是来这里交朋友的,说大家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也不为过。

连续考了几次金牌后,被孤立出经验的我发现我又被孤立了。

有话想说的时候没有了倾诉的对象,所以我买了几个本子,开始写日记。空白的格子纸从第一笔开始就要我坦诚所有真心,我耻于表达,没法把心思变成文字,写了第一天的日期便作罢。

就这么比了半年多,我总算是熬出胃溃疡。生活指导老师好心开车送我去医院,帮我挂号缴费,医生说挂完点滴回家吃药就行,老师松了口气,让我好好挂针,等中午来接我。

独自待在医院的不安让我鬼使神差地摁了紧急联络,药水挂到一半,穿着校服的楚易就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门诊大厅。

彼时我正痛得趴在椅子上扭成一团,楚易抢过药袋子,把一大堆药配好直接灌我嘴里,我囫囵吞下,心理作用即刻生效,顿时感觉好多了。

出了医院,我两打同一把遮阳伞往公交车站走。高中一年来楚易长高很多,伞在我两头顶已经持平了,伞外的空气被高温蒸得摇晃起来,楚易买了两个冰淇淋,不顾医嘱地分了我一根,我接过一看,是我最不喜欢的草莓味。

以前我或许还有心力和他吵架,现在连这点话也都懒得说了,我实在没有那么多脑部算力花在他身上,我把冰淇淋塞进嘴里,果然很难吃。

“你跟我道歉吧。”我艰难地开口。

实话说,确实是我误会了楚易在先,但再怎么说这事也有点太冒犯了,我就是咽不下这口窝囊气,难道我忍了十几年,连一次意气用事都不行吗?就不能是他楚易先低头来讨好我吗?

他要是能来跟我道歉——哪怕只是给个台阶,我就大人有大量地原谅他。我过于乐观地想。

“我想和你说话,”楚易久久没有回答,胃痛连带着头痛,我开始想哭了,但眼眶酸涩难耐,怎么都哭不出来,“求求你了,你跟我道歉。”

“凭什么?”楚易生硬而简短地回答,“你跟我道歉才对!”

我想起那些算不出来的历届难题,得不到想要的结果,几度欲言又止,直到我陪着他在汽车站等了半个小时再目送他离开,我们什么都没说。

在这场演出累积成精神压力之前,我所有的努力终于得到了回报,我们先一步迎来了物理上的分道扬镳——高二第一学期末,我提前被少年班录取,方向是智能材料,可以直接去读大学了。

那个假期里,我爸妈恨不得把我挂在裤腰带上,随时随地大小卖弄,带我回老家又是流水席又是去烧香,谁听完都直呼“祖坟冒青烟”。

话题无法控制地转到“楚易从小就比不过季然”上去,那些尖酸刻薄的风凉话连我听了都开始坐立不安,楚易面无表情地听着,就像他一直以来的那样。

某个对视的瞬间,流露出的只有沉积多年的嫉恨,他对我连表演用的祝福话都不愿说。

如果要坚持立场,就只能让感情受到伤害。我知道楚易讨厌我,他从小就讨厌我,我们从来没有解决过任何矛盾,只是靠环境外力硬撑着面子工程。

他仇视我,讥讽我,置我的自尊心于不顾,无论我如何对他好,在他嘴里都是错。

繁杂的准备工作再次把小小的烦恼从脑子里挤了出去,光是群聊就加了二十多个,我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终于办完所有事先准备后,楚易的眼神里已经连恶意都不剩下了。

我宁肯他恨我,唯独不要什么感情都没有,我总想着“找个机会好好谈谈”,机会始终没有到来,我偶尔也庆幸,至少我可以安慰自己“没有找到时机”,而不是“我不知道怎么开口”。

高铁站广播念着我要坐的车次开始检票,我满怀不舍地和爸妈再三告别,他两倒是显得风平浪静,甚至有说有笑。

总算是意识到我要离家千里的我突然鼻子一酸,趴在他两怀里哇哇地哭了,他两做势要给我录像,我立刻连眼泪鼻涕都来不及擦,赶忙拉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进了检票口。

少年班一共九个人,其中七个都是Alpha,一个刚上初中就被破格录取的极劣型Omega,以及我一个Beta。

比起处理没有意义的人际关系,大家都更愿意去建模跑数据,我们九个分别孤立了其他八个人,大家都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在这样过程全错结果全对的默契下,班级关系维持着微妙但稳定的和谐。

作为占人口总数99%的大多数,曾经大部分时间我都在疑惑为什么Alpha和Omega这两种光会添麻烦的性别能够得到优待,剩下小部分时间我在为他们添的麻烦而急头白脸地救场。

永远凑不齐的小组成员,总有人在休法定假,事先说好了我查资料她做PPT,等我按时整好了资料,得到的回答竟然是“发情期到了所以什么都做不了”,我一个人通宵三天大包大揽,结果居然还要跟她拿一样的分数,简直毫无天理。

在厕所第若干次遇到狗血的发情期紊乱事件,我已经熟练掌握了报告辅导员的话术。

第若干次遇到信息素失控导致的强制驱散,肩负着驱散人群和锁门的职责,我一边机械地大喊“大家有序撤离,请大家有序撤离”,一边思考他们到底是考中的,总不能是走后门吧。

这样自以为是的想法持续到预科第一学年的期中考,我拿着成绩单,无法理解为什么我会是倒数第三,我满地找不到地缝,于是无处躲藏。

“作为Beta,你足够聪明了。”老师却说。

考了第一的Alpha是我出生以来见过留长发最漂亮的男的,他拿奖学金请我们吃夜宵,提着外卖袋子趾高气昂地从我面前走过,从小一直都是别人家小孩的我终于第一次理解什么叫“气得龇牙咧嘴”。

大家都是我的敌人,我要把他们都做掉——我知道他们对我没有敌意,我是擅自这么想的。

连我最自豪的百米短跑都不能当第一,简直不像话。

我不想拿第二性别说事,但他们似乎就是与生俱来比我更聪明,为了不承认这样的事情,比起高中,我付出了更多的时间与心血。

我又一次剪掉了刚长出一截的头发,不再去听我听不懂的音乐会,无心关怀树上的叶子是什么颜色,第一缕阳光还未完全驱散夜色,我就已经坐在图书馆外的台阶上看书,死乞白赖地缠着老师带我进实验室,把每天分割成无数个细小的单元,榨干所有精力,只是埋头穿梭于教室和食堂之间。

我过着没有假期的生活,大假小假全年无休,第一年就倒逼我爸妈来我这边过春节,后来说什么都不愿意再来了。

鉴于我一直都不回家,楚易被迫替我在家当孝子,每年两三次,发几张过节聚会的照片给我,一个多余的字眼都没有。

除夕的夜晚楚易会被迫打电话来,通话时长一秒一秒地增长,我们却找不到开场白,直到从话筒传来烟花的声音,才草草说句“新年快乐”就挂断了事。

“谁啊?”那个极劣型看我在发消息,问我。

“老家的朋友。”我心虚地说。

“你还有朋友?”他嘲笑我。

楚易是我的朋友吗?我不敢说,我怕他否定,我不想承认连我们的“友情”也都只是理想情况下创造不可能的超材料,最后发现自己只是在造梦,更不想承认自始至终只有我一个人想和好。

那个时候我仇视一切,心理崩溃往往比材料破碎先到来,自我怀疑如同巨石般压在我的胸口,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只得用尼古丁和稀释乙醇来安抚自己的焦虑与烦躁,我深知它们并不能真正解决问题,但这是权宜之计。

我总期待明日将会有所不同,但只是不断重复今日的苦闷,用空的笔芯装满一盒又一盒,两年预科的最后一场考试,我仍然是倒数第三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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