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意识,是在一阵天旋地转的剧痛中,如同沉入深海的巨石,被强行拖拽回人间的。

最后定格在视网膜上的,是城市午夜刺目的车灯,伴随着轮胎撕裂柏油路面的尖啸,还有自己那具二十五岁的、疲惫不堪的身体,被巨大的冲击力轻飘飘地抛起时,那种令人绝望的失重感。公文包里未写完的方案,口袋里刚发的、微薄的薪水,以及那半杯早已凉透、却象征着无数个熬夜夜晚的速溶咖啡……所有属于“未来”的沉重,都在那一刻,被轻盈而残忍地剥离。

再睁眼,没有预想中的纯白病房与消毒水气味,只有一片昏黄、温暖,却带着陈旧感的微光。

视线艰难地聚焦。头顶是熏得泛出深褐色的木质房梁,粗粝,却有一种沉默的力量。梁柱之间,悬挂着一串串早已风干、颜色转为深红的辣椒,还有几穗金灿灿的玉米,在摇曳的灯影下,像一串串沉睡的符咒,封存着泥土与阳光的旧梦。

空气里弥漫的味道,复杂而熟悉,像一首用嗅觉谱写的故乡挽歌。干燥的柴草燃烧后特有的烟火气,是基调;新翻的、带着潮气的泥土腥味,是底韵;而最为鲜明、甚至有些霸道的,是那股子从小闻到大的、食物在铁锅边缘被炽火燎焦后特有的微苦焦香——那是母亲汪红霞手下,十次有八次都难逃厄运的锅底,所奏响的、独一无二的“厨房序曲”。

这不是梦。

李静猛地想坐起,却感到身体异常孱弱,胳膊细得像初春的柳枝,软绵绵的使不上力。她低头,怔怔地看着摊在粗布被面上的这双手——皮肤因常年接触田土和凉水而显得粗糙,指节尚未完全长开,却已有了劳作的雏形,指甲修剪得不甚整齐,缝隙里还顽固地嵌着昨日帮母亲拾柴时沾染的、洗不净的泥垢。

这是她的手。十三岁那年,刚刚小学毕业,准备踏入镇中学大门时的手。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震惊、狂喜与难以置信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让她眼前瞬间模糊。她用力掐向自己的大腿,清晰的痛感传来,伴随着一种灵魂归位般的、沉甸甸的真实。

她回来了。不是魂归故里,而是时光倒流,从那个被都市霓虹和生存压力吞噬的二十五岁,被一辆闯红灯的电动车,蛮横地撞回了这一切遗憾的起点——1998年的初秋,她初一开学的第一天。

前世的画面,如同被飓风卷起的潮水,不受控制地拍打着她的脑海。

那个曾在村小考出第一名、被老师夸赞“灵秀”的女孩,是如何在踏入镇中学后,被校外黑网吧里闪烁的屏幕和镇上同学手中新奇的小玩意儿,勾走了魂儿。成绩单上的数字,如何从令人骄傲的顶端,一路下滑,最终定格在一个勉强够到普通高中、继而是一个平庸二本线的、尴尬的位置。选择的专业,味同嚼蜡;找到的工作,食之无味。然后在父母日渐频繁的催婚电话里,仓促地相亲,按部就班地生子,在柴米油盐和房贷车贷中,磨平了所有棱角与光芒。

她想起两个哥哥。大哥李行光,读完初中便背上行囊,南下广州,读了一个听起来不错的中专,最终却淹没在轰鸣的流水线里,从此与家的联系,只剩下过年时越来越短的相聚和越来越客气的问候。二哥李晨光,性子活泛,去了部队,后来虽侥幸读了军校,转了业,却也扎根在了遥远的异乡,故乡,成了电话里声音模糊的背景音。

而父母……父亲李修胜,像一头沉默的老黄牛,一辈子在与土地的角力中,耗尽了气力,脊背一年比一年弯得更低。母亲汪红霞,村里公认的“能干婆”,地里家里,风风火火,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儿,唯独那双手,似乎总与精细的家务活隔着一层纱,尤其是做饭,糊锅是常态。可就是这样坚韧的母亲,在她工作后没几年,身体便被查出问题,心脏血管堵了,最后躺上手术台,放进去了冰冷的支架……

最深的痛,并非来自生活的清贫与工作的平庸,而是那种啃噬心灵的“辜负”。她辜负了父母勒紧裤腰带、从牙缝里省出的学费,辜负了那片黄土地赋予她的、本可以更加丰沛的生命力,辜负了那个曾经眼神清亮、对未来充满想象的自己。她像一株被移植到水泥森林里的庄稼,水土不服,日渐萎黄。

“静妮儿!死丫头片子还在床上挺尸哩?今儿个是啥日子你心里没数?耳朵叫驴毛塞实了?你大哥的自行车轱辘都快等生锈啦!”

灶火间里,母亲汪红霞那极具穿透力的大嗓门,混合着锅铲与铁锅底部激烈摩擦发出的、让人头皮发麻的刮擦声,如同一把粗粝的锉刀,毫不留情地锉开了包裹着她的回忆迷雾。

这声音……如此鲜活,带着生活最原始的粗糙和热度,将她从悔恨的泥沼中,彻底拔了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柴火灰烬、秋日湿土以及玉米糁粥独特焦香的气息,野蛮地灌入肺腑,竟带来一种近乎疼痛的踏实感。她掀开身上那床印着俗气大花、边缘已被磨出毛边的粗布被子,赤脚踩在冰凉、坚硬、带着微小颗粒感的泥土地面上。寒气如同细针,从脚心直刺上来,让她浑身一颤,混沌的头脑也随之变得雪亮。

她挪到堂屋那面水银已斑驳脱落、裂开一道细纹的穿衣镜前。镜子里,映出一张黑瘦的小脸,头发枯黄,被胡乱地编成两个毛糙的小辫,垂在瘦削的肩头。身上那件用旧衣服改小的碎花背心,颜色褪得发白,却洗得干净。唯有那双眼睛,大而深邃,此刻正盈满了与这具稚嫩身躯格格不入的惊涛骇浪——震撼、迷茫、恐惧,以及一丝微弱却顽强燃烧起来的、名为“希望”的火星。

这就是十三岁的李静。一切错误的岔路都还未踏上,一切悲伤的别离都还未上演。一切都还来得及。这一次,她绝不再做那随波逐流的浮萍,她要牢牢抓住命运的缰绳。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汪红霞端着一个大大的铝盆走了进来,盆里是熬得极其粘稠、几乎能立住筷子的玉米糁粥,边缘清晰地泛着一圈被烈火炙烤后的焦褐色。 “赶紧的,扒拉几口!你爸跟你哥都撂下碗了,就等你一个磨叽鬼!”她把盆往炕桌上一墩,发出沉闷的响声,几滴滚烫的粥溅出来,落在李静裸露的胳膊上,留下几点刺痛的红痕。

“妈。”李静转过身,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一个字,重若千钧,包含了前世无数个深夜的愧疚与此刻失而复得的酸楚。

“咋?还不舒坦?”汪红霞撩起围裙擦了擦手,那围裙上沾着面粉、菜叶和灶台的黑灰。她凑近了些,带着田间劳作气息的手探向李静的额头,粗糙的掌心刮过皮肤,带着真实的温度。“不烧啊。快别愣着了,你爸的紧箍咒又要念上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话,父亲李修胜背着手,跺着脚上的泥土,从门外走了进来。他身形干瘦,皮肤是长年累月风吹日晒后的古铜色,脸上沟壑纵横,写满了与土地打交道的艰辛。他看了一眼李静,清了清嗓子,那套李静前世听得耳朵起茧的唠叨便开始了:“静妮儿啊,到了学堂,可得听老师的话,好好念书,咱李家就指望你读出个名堂哩……别跟那些光知道疯玩的孩儿厮混,钱呢,该花的花,不该花的,一个子儿也别瞎糟蹋,你妈挣个钱,不易……”

这熟悉的多音,这翻来覆去的内容,此刻听在耳中,却不再是厌烦,而是一种带着心酸温度的抚慰。这唠叨里,藏着的是父亲沉默如山的情意,是这片黄土地上最朴素的、对“知识改变命运”的全部信仰。

院子里,传来大哥李行光不耐烦的催促:“妹!麻溜点儿!日头都快上房檐了!” 接着是二哥李晨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怪叫:“就是!女娃子上学就是事儿多,梳个辫子比俺们套牛车还慢!”

李静猛地弯腰,端起炕桌上那碗滚烫的、散发着独特焦香的玉米糁粥。她也顾不上烫,沿着碗边,稀里呼噜地喝了一大口。那略微粗糙的口感,混合着粮食本身的微甜与锅底那点恰到好处的焦苦味,顺着喉咙滑下,温暖了冰冷的肠胃,也奇异地安抚了她翻腾的心绪。

她放下碗,用手背胡乱地抹了一下嘴角,目光坚定地扫过母亲被灶火熏得发红的脸颊,父亲那双布满老茧、骨节粗大的手,然后利落地转身,抓起那件蓝白相间、宽大土气的校服外套,迅速套在身上。

“来了来了!催命哩!”她扯开嗓子,用这具身体应有的、清脆而带着乡村野气的嗓音回应道。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漆皮剥落的木门,清晨带着凉意和草木清香的空气涌了进来。院子里,大哥李行光已经跨坐在那辆老旧的“二八大杠”自行车上,一脚支地,眉头紧锁,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耐。二哥李晨光在一旁挤眉弄眼。父亲站在屋檐的阴影下,沉默地看着。母亲则倚在灶火间门口,手里还攥着抹布,眼神里交织着期盼与担忧。

她的新人生,就在这片混杂着鸡鸣犬吠、锅碗瓢盆碰撞声、以及家人熟悉唠叨的、充满泥土气息的喧嚣中,仓促而又无比坚定地,拉开了厚重的帷幕。

前世的浑噩与遗憾,已被那一场突兀的车祸,彻底撞碎在1998年的尘埃里。

这一世,她不再是那个懵懂惶惑的旁观者,她要成为执棋的人,在这片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上,落下扭转乾坤的第一子。那些亏欠的,她要百倍偿还;那些错失的,她要牢牢握在掌心;那些被埋没的闪光,她要让它们绽放出最耀眼的光芒。

第一步,就从稳稳地踏入镇一中的校门开始。

开始动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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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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