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亭娇睁着两只明亮的眼睛打量镜中的自己，几乎是在前一刻，她的脸上好似翻了胭脂罐，顾雁回特意派过来服侍她的丫鬟小红没轻没重地在她脸上涂涂抹抹，她甚少上这么浓的妆，骤然有些不适，忍不住问道，“这样是不是有些过于夸张了？”
小红皱着一双紧紧的眉头，似乎心事很重的模样，嘴上却漫不经心回答她，“都要嫁给顾公子了，哪还能像往日这般素面朝天！”
嫁顾公子……
几个字将她的神情定住，温亭娇忍不住开始出神。
镜中她的脸渐渐被涂得有些庄重，她生得肌肤如玉，眉目婉约，是个清柔文雅的相貌，十六七岁时占了年岁的便宜，模样姣好中又带着几分清澈澈的水灵，很是讨人的喜欢，素日在同门中都有人关心她爱护她。这些年在外头奔波多了，容颜虽未大变，到底是少了几分少女时的稚气和朝气。
顾雁回如今在楼山阁，听闻楼山那地方素来出美人，仙洲之中一向有名气。
瞧着给自己上妆的那双手，……兴许小红是觉得她不够美，有些配不上她的主人，是以要多给她化几层妆，让她看起来更为花枝招展些不曾？？
忽然想到自幽州归来后，她养伤半年，半年来见了顾雁回数十次，几乎比往日同修的那几年见得都要多。见得多了，她愈发发现顾雁回的优点。
不错，她以前并不喜欢他，虽在他送自己荷包之后，明白了他对自己有几分爱慕，那时的她却也仍旧没有对他动过心。
心思渐渐飘忽……眼前之人的面孔在层层脂粉的涂抹下变了样子，似一张被描画好的美人像，眉愈发浓长，眼睫深重，鲜红的唇畔仿佛微微带着几分凝思。
是了，她忍不住回想，那个时候，为什么不喜欢顾雁回呢？
温亭娇暗自思索，除却她那时心高气傲，从不将寻常人放眼里之外，约莫就是她真的未曾长大……
少安师兄笑过她，说她总是孩子脾气，果然她那时眼光浅薄，竟没注意到原来这个爱慕自己的少年生得这般英气，锋利舒展的剑眉，熠熠如星的眸子，宛若玉石雕成的鼻梁，若有似无上扬的嘴角透着淡然和轻快。他生得其实是一副英挺的相貌，而今成了一个年华正好的青年，往日清瘦的体型愈发出落得稳重矫健。
那般稳重的人，却待她十分温柔……
想到他在自己面前轻言细语说话的模样，温亭娇面颊上不由得一红。
她怎么这么喜欢他？
温亭娇想着，又想到那一日她从幽州归来，路上被天星阁的人追杀，阴差阳错险险快要落到一群尸傀儡手中时，顾雁回竟然出现了。
比他更快出现的，是他手里的雪天一剑，白茫茫的剑光斩碎了一群傀儡，也晃花了她的眼睛。
直到剑光敛去，温亭娇跌在地上抬起头往上瞥去的一眼，便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庞。
极是冷峻又极是明朗，好似天上的太阳照得她眼前一亮。
温亭娇恍惚了瞬间，才依稀吃惊地喊了出来。
她并没有叫他的名字，只是呐呐地不可置信地说，“是你……”
救她的人竟是她在雁回仙山时的同门。雁回仙山在十来年前是个颇有名头的地方，曾经一任仙阁魁首便是出自此处，然而十来年间，天下风云变幻，如今的仙门魁首已然另有其人。
仙门正派如今有楼山之阁隐然登临仙道，亦有天星阁的势头不遑多让，两派正是各出新秀，在仙门之中呈领袖之势。
温亭娇这些年远离仙山，本想靠着自己的本事名扬仙门，然而到底是修为不到技不如人，这十来年，丢过面子也丢过人，本事不到家，也曾被人踩在脚下羞辱过。“雁回仙山捧出来的便是你这样的小辈？果然温无极死了，温家后继无人！哈哈，听说温无极不是收了一个徒弟？是不是叫顾雁回来着？他在楼山阁闯出了名头，怎么，没来振兴你们雁回一派吗？枉费温无极给他取了这样一个名字啊！！哈哈……”
刺耳到令人面皮发麻的声音回荡耳边，温亭娇当时似也茫然了一瞬。
她想起很多年前，父亲还在世时对她说。
“雁回山是徐无咎真人传道的地方，徐真人初心只为救苦济世，只是如今仙门各派争雄，就连咱们门中众人亦是纷争之心各起。……亭儿，你若是个男子便也罢了，一世纷争大不了只为赌个输赢，偏生你又是个女儿身，若是只为虚名，将自己余生都赌上，为父只怕你会落得孤独一世的结局。”
“听为父一句劝……雁回对你有心，你……”
温亭娇原本睁大眼睛听着，此时陡然听到这一句，还未听完，便是忍不住瞪圆眼珠，愤然道，“父亲！你怎可如此安排我？！”
她那时不过十六岁，生来便是个不服输的性子，又长在众人的宠爱中，尊长同门，无不是将她看成一个宝贝。温亭娇年少天真，甚少会想自己未来要嫁什么男子。即便是想，脑海浮现出来的，亦不是寻常的修行人。
那时仙门之中有几个很有名头的公子，外界盛传端方君子，世无其二。温亭娇虽未见识，却也在心底暗自嘀咕。
“若不是那般的品行，那般相貌，那般修行，如何能做我温亭娇的意中人！？”
时隔多年，似乎尚能回忆起那个心高气傲的少女，不知事的年华，一双清澈的杏眼中尽是期盼又得意的光芒。那时她不晓得自己眼里其实亦有懵懂——
温亭娇轻叹一声。
十年的光阴在仙道中其实算不得什么，只是这十年的经历，终归让她知道何谓肉|体凡胎。她听闻顾雁回约莫已窥得仙道之门，虽不知是否半只脚踏入其中，至少他的神气看起来并未受过几分磋磨的模样。
而她仔细地打量着镜子，却依稀能从镜中人的眼角捕捉到几丝岁月的痕迹，她已然不是那个正当年华的少女了！这十来年，也在这个尘世一败涂地！到底没有博得半点声名。
这样的她，本是无所归依……
可是，他却说想娶她。
温亭娇虽坐着不动，却如被人轻攥着一颗心，略微有些不由自主的失神，大婚之日一个月前定下，雁回山准备着这场婚事，几个师兄师姐忙得脚不沾地，顾雁回体贴她与旧人都断了关联，遂派了一个贴身的丫头来服侍她。然而小红到底是楼山的人，与她并不很相熟，她不能把她的心里话贸然告诉她。
小红心事重重给她打扮梳妆，待得一袭嫁衣换上，那份看起来浓厚的妆容在鲜妍的朱红赤色衬托下，竟也看起来十分慎重华丽，抬眸间只觉镜中之人耀眼生花，她俨然已经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新娘子。
“谢谢你。”
温亭娇从梳妆镜前回过身，正准备拿出两枚玉珠谢过小红，却见这个丫头一摆袖子，竟是叹了一声从她面前走出去了。
大喜的日子，为何唉声叹气？她忍不住蹙起眉头，秀雅精致的眉宇之间浮出淡淡的疑惑。然而两人毕竟不熟识，兴许顾雁回的这个丫头只是太累。
累……不知为何，温亭娇忽然想起前日顾雁回临去之时与她的道别。
“我此番大婚，虽已禀明了阁主，然而楼山诸事亦是繁忙，待我前去处理完了楼山的事，再来见你。”
顾雁回生得一双深邃眸子，目光更尤其深。临别之时，望着伤好不久的她。那几日天日晴朗，日头明媚，她站在自己过去住的小院里，院中有一池粉色的芙蕖，皆是待放之时绽开了细嫩的花苞。
她与他分别多年，本来情分淡薄，只是这大半年的相处，顾雁回总来探望她，她本来对他心怀歉意，又得顾雁回的照料和青眼，此时已经是倾心托意于他。
她不说话，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里却尽是不舍。
“要去……多久？”
“……最迟大婚之日，我总会回来的。”他的眼中带着浅笑。
大婚，是了，顾雁回说要娶她，她的伤已经好了，他们的婚约也早已定下，他再忙也不会连婚礼都不来。
温亭娇心里有些说不明的落寞，然而待手心一热，原是被轻轻握住之后她禁不住却是高兴起来。“好，最迟大婚，你不会太晚罢。”
微风浮动莲池里的芙蕖，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拂过周身，她听见顾雁回坚定又动听的声音。“不会。”
“一定不会。”
窗外月明诸天，繁星几乎已被月光隐没。温亭娇站在门口，卞师长为她订的日子就在今日，雁回山原来的掌门人是她的父亲，自父亲去后，几个师长都曾为她的将来做过打算。
当时她的退路似乎不少，只是除却父亲，也并未有几个人将她同顾雁回联系在一起。毕竟那时雁回山也有几个后起之秀，而顾雁回却实在是岌岌无名。
恐怕谁也没有想到，这个昔日不起眼的弟子会成为大名鼎鼎的楼山阁所倚重的人。
“这个时辰……，顾雁回如何还没动静吗？”
装扮得喜气洋洋的屋子外传来卞师长的话音，她听着脚步声来回地走，屋里也有几道关切的视线落在她身上，是几个同门的小师妹，被安排在身边陪伴她。
袖子里的手微微握紧，不知为何有些忐忑，这半年来一切都像一场梦一样。她想起自己受伤时被送回仙山，能动能睁眼的一时间第一个看到的人就是他。他似乎看了她许久。
“你为何还在这里？”她知道他已经不是雁回山的人，很奇怪他为什么一直不曾离开。看着他的笑容，心里又似乎有些乱。总觉得他似乎有别的打算。
而他静静地望着她，望了许久，终归是说出了叫她意外的一句话。
“亭娇，好久不见。”
那是他第一次这般坦然地喊出她的名字。温亭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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