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脸上那慈和的笑意,在看清谭欣满脸泪水的那一刻,瞬间转为错愕与浓浓的心疼。
“哎呀!亚亚?怎么了这是?”
老人家的声音顿时提高了八度,带着明显的焦急。他也顾不上右脚的些许不便,加快了些脚步,略显蹒跚却异常坚定地朝着谭欣走过来。那微微偏向左侧的重心,在此刻显得格外清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谭欣酸软的心尖上。
“莫哭莫哭,受委屈了?是哪个欺侮你了?还是军训太辛苦,吃不消了?”爷爷一连声地问着,已经走到了谭欣面前。他那略显粗糙、带着岁月痕迹的手掌有些笨拙却又急切地抬起来,胡乱地替孙子抹着脸上的泪。
那掌心温暖的、实实在在的触感,混合着老人身上淡淡的皂角气味,无比真实地传递到谭欣的脸颊上。
这真实的触碰,反而让谭欣的眼泪流得更凶了。那不是委屈,是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庆幸和汹涌的思念,堵在喉咙口,让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像个真正受了委屈的十三岁孩子一样,咬着嘴唇,不住地摇头,任由眼泪决堤。
“哎哟,莫哭了莫哭了,看这眼泪珠子掉的……”爷爷的语气更加软和下来,带着老一辈人特有的、不太擅长却十足真切的哄劝,“第一天军训,肯定累嘛,正常的正常的。回家就好了,我给你煨了排骨汤,香得很!”
他一边说,一边继续用手掌给谭欣擦泪,眼神里全是担忧和呵护,仔细打量着孙子,仿佛要确认他除了哭之外,身上有没有少块肉。
“走,回家,咱们回家。”爷爷见问不出什么,也不再追问,只是用那双温暖有力的大手,轻轻拍了拍谭欣的后背,然后非常自然地伸过去,想要接过谭欣肩上的空书包。
“书包我自己……”谭欣终于挤出一点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下意识地想躲开。
“给我噻!”爷爷不由分说,已经将那个其实没什么重量的新双肩背包摘了下来,挎在了自己肩上,然后用空出来的手,紧紧握住了谭欣的手腕,“走,回家喝汤去。”
那只苍老而温暖的手,牢牢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守护意味,牵着他,转过身,朝着校门外通往“家”的方向走去。
夕阳将一老一少的身影拉得很长,重叠在一起。爷爷微微跛行的步伐,此刻在谭欣眼中,成了世界上最安稳、最值得依赖的节奏。
重新走上这条熟悉又陌生的回家路,更多的记忆碎片如同被脚步惊起的尘埃,纷纷扬扬地浮现于脑海。
路线清晰地呈现在心里:沿着这条主路一直向前,不用去管道路两旁那些通向未知居民区的零星小道,在一个路口拐上一个缓弯,然后几乎走到底,那个略显嘈杂的三叉路口的右侧,就是工商银行的宿舍楼。整个过程,甚至不需要横穿任何一条主干道,安全得很。
爷爷虽然腿脚不便,右脚带着钢钉,走路比常人慢些,但印象里,在他刚入学的这段日子,爷爷基本每天都会提前半小时甚至更早出门,雷打不动地走到学校门口来接他放学,风雨无阻。
后来,大概是母亲觉得这样太辛苦爷爷,也或许是真的想培养谭欣的独立能力,在家里说过几次,才让爷爷降低了来接他的频次。但老人仍会不时地,以“路上工程车多,不安全”为由,突然出现在放学的人流里,给他一个惊喜,就像今天这样。
更细小的记忆开始涌现,是谭欣以为自己早已遗忘的:每次和爷爷一起走这段路,爷孙俩总是慢悠悠的,爷爷会问问学校的事,偶尔停下来看看路边下棋的老头,或者只是单纯因为腿脚不便走不快。这段路,他们总要花上小半个小时。
而当他后来自己背着越来越沉重的书包独行时,脚步会不自觉地加快,超越一个个慢行的路人,只需要十七八分钟就能到家。这种近乎竞走的节奏,似乎就是从这条路上开始养成,并最终成为了他上辈子在羊城那种快速、高效、走路带风的都市节奏的雏形。
想到这点,谭欣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让自己适应爷爷那微微跛行、不紧不慢的节奏。
爷爷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沉默和刚才的失态,但并没有继续追问军训的辛苦,只是用那双温暖的手紧紧握着他的手腕,像是怕他走丢似的。老人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些家常:
“今天市场看到有卖新藕的,蛮嫩,明天给你做藕圆子吃好不?”
“屋里窗台那盆茉莉开花了,香得很,你晚上读书闻得到。”
“走路莫看地下,要看路,这边车子野得很……”
谭欣听着耳边带着浓重乡音的唠叨,鼻间是爷爷身上干净的皂角气味,手腕上是温暖而粗糙的触感,眼前是夕阳下染上金边的街景——报刊亭、五金店、飘着油烟的小吃摊、骑着二八大杠叮铃铃掠过的人……
一切都鲜活而真实。
偶尔有相熟的面孔路过,多是宿舍区里的住户,看到爷孙俩,会笑着打声招呼:“接孙子放学啊?”
爷爷便会挺直些腰板,带着点骄傲回应:“是啊!第一天军训哩!”
但并没有深聊,毕竟他们搬来这市郊的宿舍区不久,认识的也仅仅是点头之交。
就这样,踏着夕阳的余晖,听着熟悉的唠叨,沿着记忆的轨迹,那座熟悉的、有着工商银行醒目logo的宿舍楼,逐渐出现在视野的尽头。
走近那栋略显陈旧的五层宿舍楼,熟悉的单元门洞映入眼帘。水泥台阶的边缘被岁月磨得有些圆润,楼道里零星停放着几辆自行车,墙壁上还残留着不知哪个淘气鬼划下的印痕。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老式住宅楼特有的、混合着各家饭菜香气和淡淡潮气的味道。
爷爷一手紧握着谭欣的手腕,另一手扶着楼梯栏杆,每一步都稍显缓慢却稳当。“慢点走,莫急。”他习惯性地叮嘱,虽然谭欣此刻完全配合着他的节奏。
爬到三楼,停在熟悉的绿色铁门前。爷爷这才松开手,从裤兜里摸出钥匙串,发出哗啦的轻响,准确无误地找出其中一把,插进锁孔。
“咔哒”一声,门开了。
“回来了?”一个女声从里面传来,伴随着走近的脚步声。
谭欣跟着爷爷走进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狭小但整洁的客厅,老式的沙发、茶几、电视柜摆放得规规矩矩。然后,他看到了母亲。
她系着围裙,似乎刚从厨房出来,手里还拿着抹布。正如记忆深处那般,一头黑色中夹杂着几缕显眼银丝的利落短发,梳得整整齐齐,发质看上去还不错,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韧劲。谭欣知道,母亲此刻正为这几缕早生的华发烦恼,寻找着各种土方子,试图让它们重新变黑。要等到几年后,染发技术更普及也更方便时,她才会开始频繁出入理发店,而后又因为发质损伤和年纪渐长,最终与花白的头发和解。
她的面容清秀,带着一种知识女性特有的干练,谭欣清秀的面庞很大程度上继承自她。此刻,她脸上带着一丝下班后的疲惫,但也有关切。
“妈。”谭欣习惯性地、甚至带点下意识拘谨地喊了一声,声音不大。从小由爷爷带大,与父母聚少离多的经历,让他始终有一种微妙的疏离感,即使此刻内心情绪翻涌,也难以一下子变得亲昵。
“嗯,”母亲应了一声,目光在他穿着校服、似乎没什么精神头的脸上扫过,“军训很累?”
不等谭欣回答,爷爷已经放下书包,接过话头,语气里带着替孙子的解释和一点不易察觉的回护:“第一天嘛,肯定辛苦。太阳又大,站了一天军姿。”他顿了顿,看向谭欣,带着点慈爱的打趣,“可能还是有点不习惯新环境。亚亚今天还在学校门口哭鼻子了嘞。”
谭欣顿时有点窘,脸上微微发热,下意识地想低头。
母亲听了,倒是没笑话他,只是了然地点点头,语气平和了许多:“刚来新环境是这样,陌生的同学,陌生的老师,想家也正常。这边学习压力也大,和县城不能比,一开始不适应难免的。先去洗把脸,休息一下,马上吃饭了。”
她的理解让谭欣松了口气,但那种成年人式的、略带理性的分析,又无形中隔开了一点距离。他“嗯”了一声,像得到特赦令一样,低着头快步走向记忆里属于自己的那小间卧室,仿佛需要一个独立的空间来消化这 overload 的情绪和信息。
关上房门,并未完全关严,留了一条缝。他靠在门后,却能清晰地听到外面客厅传来的动静。
爷爷似乎系上了另一条围裙,厨房里很快传来“刺啦”一声菜下油锅的爆响,伴随着锅铲翻炒的熟悉声音,浓郁的菜香开始弥散出来,充满了整个小家。
母亲的声音也隐约传来,似乎是在继续刚才的话题,语气里带着点感慨:“……是啊,一下子把他从县城拎到市里来,环境变了,学习要求也高了,孩子压力是大……”
爷爷洪亮的嗓音夹杂在炒菜声里传来:“不怕!亚亚聪明哩!慢慢就惯了!……盐递给我一下……”
窗外的夕阳彻底沉了下去,夜幕开始降临。昏黄的光线透过房门缝隙,在地板上拉出一道细长的亮痕。门外是人间烟火的声响和气息,门内是少年重新变得汹涌的心事。
谭欣静静地站着,听着,感受着。这个“家”,熟悉又陌生,但他确确实实,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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