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星星

晚饭的余温还在胃里,空气里残留着辣椒炒肉的香气。爷爷已经开始手脚麻利地收拾碗筷,准备烧洗澡水,母亲则系着围裙在水池边清洗。

谭欣一时有些无所适从,站在客厅中间,看着两位长辈忙碌,自己却插不上手。

“亚亚,”爷爷忙活着,头也不回地朝他挥挥手,“莫像个木桩子杵在那里,刚吃完饭,出去走一走,消消食。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嘛!”

母亲闻言,也从厨房探出头来,擦着手补充道:“对,出去透透气也好。就在院子里转转,别跑远了,注意看着点车,半小时左右就回来洗澡。”她的语气里有关切,也有一丝希望儿子能尽快熟悉新环境、或许还能交到新朋友的小小期待。

谭欣正好也想一个人静静,理理纷乱的思绪,便从善如流地点点头:“嗯,知道了。”

他趿拉着拖鞋,也没想起要拿钥匙,就这么空着手出了门。老旧的门在身后“哐当”一声轻响关上。

还没完全走出门洞,他隐约听到屋里传来母亲带着点无奈的笑语:“这个小糊涂鬼,出门又不记得带钥匙……”

紧接着,是爷爷那中气十足、穿透门板依旧清晰的大嗓门,带着老一辈人特有的笃定:“怕么子!屋里又不是冇得人!随他玩去!”

谭欣听着身后隐约传来的对话,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一丝笑意。这种琐碎而真实的牵挂,让他心头暖暖的。

夏末的傍晚,天色尚未完全暗透,是一种朦胧的深蓝色。宿舍楼下的院子里已经亮起了几盏昏黄的路灯,吸引着小飞虫盘旋。空气比白天凉爽了许多,夹杂着花草的淡淡气息和远处飘来的若有似无的饭菜香。

他深吸一口气,踏入了这片既熟悉又陌生的夜色之中。

院子里已经有三两个半大孩子正在追逐打闹,尖叫声、笑闹声和奔跑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成了这夏末傍晚最鲜活的背景音,高高扬起的嗓门支撑起了人间烟火气的一环。

谭欣远远地站在一株香樟树的阴影下,安静地看着。他没有丝毫想要加入其中的念头。一方面是他内向慢热的性格使然,更主要的,是他那颗2025年的成熟灵魂,实在很难对这类“幼稚”的游戏提起兴趣。

“真是活力无限啊……”他在心里默默感叹,手无意识地在头顶挥了挥,驱赶着几只不知名的小飞虫。这种小虫子在南方的夏秋傍晚尤其多见,喜欢绕着人的头顶盘旋飞舞,不咬人,但惹人烦,02年的环境里更是常见。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做完,他看着自己举起的那条在路灯下显得格外纤细的手臂,猛地一愣,随即失笑。

“呃……我和他们,好像是‘同龄人’来着?”这个认知带着一种荒诞的剥离感,再次击中了他。身体的年轻和内心的沧桑,这种矛盾还需要好好适应。

他无奈地摇摇头,甚至有点担心万一爷爷或者妈妈忙完了出来,看到自己孤零零站着,会不会“好心”地强行把他推过去和那群“小屁孩”玩到一起。想到那种尴尬场面,他脚下一转,趁着没人注意,悄咪咪地溜出了大院门口——毕竟内里是个成年人灵魂,对于“就在院子里玩”这种规劝,自有分寸,但也懂得变通。

一走出大院,马路上的喧嚣瞬间清晰起来。宿舍区大门正对着一条进出城区的主要道路,路不算很宽,放在后世顶多算个双向两车道,但此刻傍晚的车流依然不少,主要是自行车、摩托车和一些面包车、桑塔纳,偶尔有货车呼啸而过,速度不慢,卷起一阵尘土。怪不得长辈们一再叮嘱注意安全,这年头的交通意识和设施,隐患确实不小。

谭欣也没有四处探险的心思,只是沿着略显坑洼的人行道,漫无目的地慢慢走着,目光好奇地打量着马路两旁的店铺。汽修店门口躺着个轮胎,五金店里挂满了各种金属件,小餐馆门口支着炒粉的锅灶,油烟混着饭菜香气弥漫开来……这些店铺开得杂乱无章,没什么统一规划,却透着一股这个经济发展加速期特有的、野蛮生长的随意和活力。

无处不在的、粗糙而真实的年代气息,包裹着他,一遍遍提醒着他——这不是梦,是切实的、需要认真对待的当下。

并没有走出太远,或许是潜意识里担心家人惦记,或许是这具年轻身体的生物钟在提醒他该回去准备洗澡了,谭欣停下了脚步,调转头,沿着原路往回走。

再次走回大院门口时,天色已经彻底黑透。院子里比刚才安静了许多,刚才追逐打闹的孩子们大概都被各家大人喊回家洗澡写作业去了,只剩下几只飞蛾还在执着地撞击着发出昏黄光晕的路灯。

谭欣抬头仰望,墨蓝色的天幕上,寥寥几颗星子挣脱了城市边缘微弱光害的束缚,清晰地闪烁着,仿佛在无声地回应着他这个来自遥远未来的灵魂。

周遭空寂,白日的喧嚣彻底沉淀下来。这一瞬间的静谧和孤独感,与他记忆中那无数个在羊城逼仄出租屋里,对着电脑屏幕苦练唱歌、渴望被看见的夜晚重叠起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攫住了他,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极轻地哼唱出声:

“夜空中最亮的星,能否听清……”

歌声很轻,带着一点试探和不确定,飘散在夜风里。

“那仰望的人,心底的孤独和叹息……”

或许是这夜色太过包容,或许是积压的情绪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他渐渐沉浸其中,声音不自觉地放大了一些,不再仅仅是哼唱,而是带上了些许真挚的情感。这具尚未经历变声期的少年身体,在他的成熟灵魂无意识地驱动下,尝试着调动那些他曾在未来熟练掌握、如今却略显生疏的发声技巧。清亮的童声底色与并不圆熟的技巧混合,产生了一种奇特而青涩的感染力。

“我祈祷拥有一颗透明的心灵,

和会流泪的眼睛……”

他微微闭着眼,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只有音乐和孤独相伴的时空。

正当他唱到情浓处(大约在原曲的间奏部分,情绪稍稍平复的节点),身后忽然传来“啪、啪、啪”几下不紧不慢的掌声,紧接着是一个带着笑意的、略显陌生的女声:“哎呦,这是谁家细伢子?唱得真好听唉~”

谭欣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地从沉浸的情绪中惊醒,歌声戛然而止。一种干坏事被抓包的巨大羞窘瞬间淹没了他,脸颊“唰”地一下变得滚烫!幸好有夜幕遮掩,看不真切。

他根本不敢回头去看是哪位阿姨,也完全忘了要打招呼,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像只受惊的兔子,猛地一转身,低着头就往自家单元门洞的方向一溜烟跑去,拖鞋拍打着水泥地发出“啪嗒啪嗒”的急促声响,在安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身后似乎还隐约传来那位阿姨带着点错愕和善意的笑声:“诶?跑什么呀……”

谭欣一路冲进单元门洞,踏踏踏地跑上三楼,直到站在那扇熟悉的绿色铁门前才猛地停住脚步。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地狂跳,不仅仅是因为跑得急,更是因为刚才那突如其来的社死瞬间带来的强烈羞窘。

他靠在微凉的水泥墙壁上,大口喘着气,试图让滚烫的脸颊和混乱的心绪平复下来。耳边似乎还回响着那位阿姨带着笑意的夸赞和自己那慌不择路的拖鞋声。

“太丢人了……”他无声地哀嚎了一句,把发烫的额头抵在墙壁上。心理年龄三十多的人了,居然还会因为这种事脸红逃跑?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但那种被突然打断、暴露于他人目光下的下意识反应,似乎超越了年龄的界限。

他在门口磨蹭了好一会儿,直到呼吸逐渐均匀,脸上的热度也稍稍褪去,才做贼似的轻轻拧动门把手——幸好出来时门没锁死。

探进半个脑袋,客厅里灯光明亮。爷爷正戴着老花镜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里播报的天气预报,母亲则在一旁低着头干着什么。气氛平和,似乎并没有人注意到他刚才在外面的“小型个人演唱会”及其狼狈的尾声。

“回来了?”爷爷听到开门声,目光从电视上移开,落在他身上,“外面凉快些了吧?”

“嗯,凉快了。”谭欣含糊地应着,闪身进来,迅速关上门,仿佛要把刚才的尴尬彻底关在外面。他低着头,假装被电视节目吸引,不敢直视爷爷和母亲,生怕他们看出什么端倪。

母亲抬起头,打量了他一下,随口问道:“脸怎么有点红?跑着回来的?”

“啊?嗯……有点热,就跑了两步。”谭欣心里一虚,下意识摸了摸还有点发热的耳根,赶紧转移话题,“水……水烧好了吗?我想洗澡了。”

“早就烧好了,在桶里兑着呢,就等你回来。”爷爷说着,站起身来,“我去给你拿毛巾和衣服。”

看着爷爷走向阳台的背影,谭欣暗暗松了口气。幸好,没被发现。他走到茶几边,假装认真地看着电视屏幕上变幻的天气图,心思却早已飘远。

刚才那首歌的旋律还在脑海里盘旋,连同那种纵情歌唱时短暂忘我的感觉。用未来的歌曲,在这个时代……他甩甩头,暂时把这个问题压下。现在首要任务是先洗去这一身的汗水和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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